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114)
他突然想到父皇儿时为他说的赵氏孤儿、西方复仇的王子哈姆雷特,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可这些年父皇对自己,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打小只要自己有个小灾小病,但凡自己一睁眼,父皇一定守在榻旁。自年幼时起,每日清晨父皇或表叔带着自己打拳练功,午后父皇亲至东宫检查自己的功课,晚间只要没有晚朝,一定和自己一同用膳。春寒加被,夏日送冰,秋凉添衣,冬日供炭,九五之尊,不论多忙多累,从来亲自过问。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也会为了无边权柄,做下天理不容的弑亲之举么?
可如果是为了国事呢?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的识海响起——人人都说父皇励精图治,可自己也曾听闻过不少怪话,说皇帝为了推行那些所谓的改革,不顾骨肉亲情,不念祖制功勋,完完全全是一个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的暴君。
父皇对自己说过不少改革的道理,他忙于政务时,表叔也时不时和自己说上两句,可偶尔也有些给自己上课的翰林,陪着自己读书的亲戚,提及改革总是阴阳怪气。
朱载垠捏着缰绳,原本沸腾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正如那些翰林说话别有用心,今日这些话定然也是有心之人有意让自己听见的,传话之人定然对父皇的施政纲要极为反对,才想办法挑拨他们父子离心。
正当他立于马上发愣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就见崔骥征骑着他那匹天下罕有敌手的神驹匆匆而至,“殿下!”
一看见他,朱载垠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心里莫名梗得慌,便垂下了眼睑不语。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便会隐藏情绪,又得朱厚炜无微不至的教养,虽只有十四五岁,在大多数眼中已经算得上不辨喜怒了。
可惜崔骥征可算一同拉扯他长大,一见他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更知这时不论和他说什么,恐怕也听不进去,又想起公事缠身却仍忧心不已的朱厚炜,便有些挂了脸,“殿下年岁日长,对过往前尘有些疑惑也是正常。按理说事涉宫闱秘事,本不该臣插手,可陛下这几日夜夜挑灯熬到极晚,既无空闲,也无精力为殿下解惑,便只好由臣来走这一遭了。”
崔骥征虽看着冷冽,但对亲近之人惯来和气,如此阴阳怪气,朱载垠还是头一回见,心知他怕是动了怒,难免有些发憷。
可一想起那些萦绕在心的、让人窒息的揣测猜疑,朱载垠咬牙道:“那便谢过崔指挥。”
崔骥征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突然间明白当年杨廷和、蒋冕追着朱厚照追到居庸关的心情,“如今城门都已上钥,咱们且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南下。”
“南下去何处?”朱载垠与他并辔而行。
崔骥征淡淡道:“去见你母亲。”
番外二:昊天罔极(中)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月余。
难得出宫一趟,想起父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导,对着母亲的坟茔又有些近乡情怯,朱载垠便有意无意地放缓行程,放肆地徜徉于大明的山水田园之间。
崔骥征带着便服的锦衣卫跟着,既不催促,也不引路,任凭他漫无目的地瞎走瞎看,只一路任劳任怨地为他护卫、更重要的是付账。
在北直隶雄县,朱载垠特意去了先前清退的皇庄,原先高墙圈禁的皇家禁地,如今已是沃野千里、炊烟袅袅,田间农夫耕作,田埂上农妇采桑。朱载垠翻身下马,去寻那些不很忙的农户问话,回来时满面深思。
在黄河渡口,原先破旧不堪的驿站已加固翻新,驿馆里原先衣衫褴褛的驿夫也都穿戴整洁,不论是草料还是膳食,都好了不知凡几。最为关键的是,原先一个渡口只有一两艘能坐十人的渡船,如今一个渡口至少有三四艘同时摆渡,每一艘装满了都能有十五人之多。
在南直隶应天府,他听到南京国子监中书声琅琅,细问之下,才知国子监新开了算学、工学、兵学以及夷学,攻读这些学科,虽于科举无益,但束脩低廉,学成之后可入行伍、可入巡检司、可入工部下属的神机营等,对那些贫苦的寒门子弟可谓有致命的吸引力。此外,这些学科有教无类,就连军户、贱籍出身的子弟也可入学。
在南直隶松江府,码头上货船往来不绝,奇形怪状的夷人操着不流利的官话和商人们比划价钱,不知从何时起,在远僻的乡间拔地而起一座座工坊,不少工坊上都挂着朱红的旌旗,表明是大明的官营工坊。更令人瞩目的是,不少绣坊、织坊里,随处可见女子的身影,为了去工坊做工多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不少女子都放开了小脚,在乡间在工坊,裹脚的女童几乎已经绝迹。
终于,在秋叶泛黄时,崔骥征不再由他游荡,而是从姑苏登上了一艘早就备好的官船,驶向太湖彼岸。
沧浪浩荡,水色苍茫。
朱载垠一路几乎未再多说半句话,只看着点点帆影、粼粼波光不语,异乎寻常的安静。有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可偷眼瞟了瞟崔骥征,却只看到玉雕一般的侧脸,便只好又收了声。
崔骥征本就不是多话的人,锦衣卫头子做久了,更是连气息都能收敛得一干二净,若不主动亮相,几乎如同隐形一般。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除了已经离世的、教过他的几个先生,就只剩下朱厚炜了。
朱载垠显然不在此之列,故而有什么疑惑,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直到他们弃了船,换了马,一直到了仁皇山脚下,崔骥征才开了尊口,“到了。”
朱载垠抬头,见幽篁之中,有一安定书院,书院不大,但也坐满了学生,绕过满满当当的房舍,有一经义斋,上有胡瑗手书牌匾“明体达用”。
深吸了一口气,朱载垠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崔骥征在他身后看着,突然想起若是年轻时的朱厚炜,会不会也如朱载垠一般毫不迟疑地推开门,还是会留在原地,花个一盏茶的时间近乡情怯,做足被冷落、被拒绝、甚至被打出门外的准备,根本不敢去肖想什么大团圆的和乐场景。
原来是否在无微不至的关爱中成长,对人性情的影响竟如此之大。
屋内,素衣朴裳的柳归舟淡淡地抬头看过来,岁月到底善待了这个前半生跌宕多舛的女子,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崔指挥。”柳归舟放下书卷,行了个万福。
崔骥征拱了拱手,“别来无恙。”
又看了看呆站在一旁的朱载垠,哂然一笑,将他向前推了个踉跄,“知子莫若母,他半岁的时候你就猜到会有今日,你的儿子,你自己和他解释吧。殿下,你今日便暂住此处,臣过三日再来接你。”
说罢,崔骥征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朱载垠都被搞懵了,再看那传闻是自己母亲的女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痴儿!”
朱载垠审慎地看了看她,想来自己长得更像先帝,光从容貌上看不出自己和她之间有多少相似,至于所谓母子羁绊,也并未在血脉中觉醒跳动。
要么她是崔骥征找来的假货,要么便是我生性凉薄,朱载垠不无自嘲地想,抿了抿唇道,“他说你是我母亲,有何凭证?”
柳归舟挑了挑眉,“不错,比起朱厚炜那个烂好人,确实更像是我的儿子。”
难道我竟是父皇和她生的?
柳归舟一看他面上喜色就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别想了,虽然我也不愿,但你生父就是武宗皇帝,你的生辰是武宗皇帝的忌日,也是上巳佳节。你左足底有一颗小痣,后腰窝有一处疤痕,是先前落水摔的。如今伺候你的女官名曰澄心,是从前蔚王潜邸的老人。”
这些不必生母,有心的宫婢亦可打探清楚,故而朱载垠仍然半信半疑,直到柳归舟将他袖子撩起,点了点上头的佛珠,“这念珠还是你父皇出藩之前雕的,彼时赠予崔指挥,后来我又从崔指挥手中讨了过来,放在你的襁褓里。其中有个玄机,莫说你,恐怕连崔指挥都不知道,还是我当时与陛下分别时,他说既然这珠子给了你,他想为你刻几句话,后来我虽未再见过这珠子,可料想他一诺千金,定然已经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