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6)
新氏族近些年才开始发迹,为追赶勋旧不被压一头,院铺玉石,门环嵌金,雕梁画栋无不华美,家宅府院尽显奢靡。
往日夜深,城东时有鼓乐声传出。
氏族宴会通宵达旦,消耗的食物、酒水和钱币车载斗量。
今夜情况特殊,城东异常安静。各家不见宴饮,未闻乐声,府邸前却有车马穿梭,往来之人面色凝重,都是心事重重。
有狐氏府前,数辆马车并排停靠,墙边的栓马桩已经系满。
马奴靠在车旁,彼此间互不应声。遇到冷风吹过,不约而同紧了紧短袍,缩了一下脖子。
两名门奴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门框,不断打着哈欠。
一人揩了揩眼角,带着厚茧的手指擦过胸前,起身在台阶上来回走动,试图驱散困意。
见同伴困意朦胧,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他马上走过去踢了对方一脚。
“醒醒,别睡。”
后者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费力睁开双眼,没有出声抱怨,反而面露感激。
“将要天明,未见人出来?”
“不关我等事,何必多问。”
两人说话时,雨云飘入城内,盘踞在云后的闪电接连落下,雷声轰鸣,大雨如约而至。
狂风骤起,拉车的马匹暴躁嘶鸣,不断踏着前蹄。
马奴奋力拉紧缰绳稳住车马,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雨水正好当头砸落,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府邸内,几名婢女穿过回廊,一人手持铜灯,三人手托银盘,盘中盛放金碗银盏,上扣镶嵌珍珠宝石的圆盖,无不价值连城。
婢女身后跟着奴仆,两人并行提起食盒。
食盒足有半人高,分为五层,最下层是冒着热气的滚水,保证盒中食物不冷,送到正室时还是热气腾腾。
一行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肩膀和裙角都被雨水打湿,样子有几分狼狈。
正房内灯火通明。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盘内盛满了灯油。灯芯燃烧冒出烟气,尽数顺着管道流入灯座,不遗半点刺鼻的气味。
灯光下,公子长和公子原同坐上首,数位氏族家主分坐两侧。
公子长之下以有狐丹为首,有狐达和有狐显坐在他的身后。有狐氏之下是赖氏、吕氏和公牛氏,对面坐着鹿氏和毕氏,俱是新氏族的中坚力量。
林长之母出自有狐氏,是有狐丹的长女。林原的母亲出身鹿氏,是家主鹿敏的同母妹。
都是公子外家,两家本该旗鼓相当。
无奈公子长更受晋侯偏爱,有狐氏水涨船高,鹿氏总是被压一头,心中憋闷可想而知。
林长和林原面和心不合,时常要一争高下。
有狐氏和鹿氏名为盟友,实际上貌合神离,私下里没少针锋相对,龃龉自不必提。
若是林珩死在上京,勋旧日渐衰弱,新氏族失去对手迟早分裂。
然而世事难料,公子珩平安归国,抵达肃州当日就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林长和林原当众受到鞭笞,晋侯仅仅是扇了林珩一巴掌,其后就不再追究,还让林珩留在宫内。
公子长和公子原亲口所述,有狐丹等人顿觉不妙,不得不放下成见齐聚一堂,试图商讨出应对之策。
“君上掌掴公子珩,再未有别的处置?”鹿敏眉心深锁,仍感到不可思议。
“我亲眼所见!”林长越想越气,将之前的惊慌抛之脑后,恨声道,“林珩违逆父君实是大不孝。父君竟不追究,留在他宫内,五日后要行祭祀!”
氏族们静默无声,林原也未开口,只有林长在不停抱怨。
他年少受到庇护,一路顺风顺水,未遇大的挫折,自然不会暴露短处。如今被林珩鞭笞,猛然间受到压制,性格中的缺点显露无疑。
他暴躁易怒,远不如林原能沉住气。
这一点极类有狐显。
“公子慎言。”有狐丹出声拦住林长的话。
有狐达按住有狐显的手,不使他出言附和林长,避免火上浇油。
林原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想起晋侯的态度,想到刺在身上的视线,顿感不寒而栗。
父君的宠爱似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公子珩令他恐惧,竟然生不出对抗的念头。
林长是个蠢货,蠢笨且天真。
他该如何做?
耳畔是众人的议论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反而神游天外,大有置身事外的意图。
“公子,你以为如何?”
鹿敏的声音传入耳中,成功将他拉回。
看向对面的舅父,林原暗中咬了咬牙,借桌案的遮挡反手扣在腰间,手指用力下压,隔着外袍挖开伤口,直至鲜血涌出。
“啊!”
林原痛得冒出冷汗,视线模糊向前栽倒。
“公子!”鹿敏抢上前托住他,看到他背上的血痕,不由得大惊失色。正要请有狐氏召医,突然被林原扣住手腕。
“舅父,速离。我有事同你说。”
鹿敏疑窦丛生,但见林原不似玩笑,当即扶着他站起身,向有狐丹告辞离开。
“公子原伤势颇重,今日无法久留。公子珩刚刚归国,终究根基不稳。智氏身在晋阳鞭长莫及,不妨静待两日,揣摩君上意图再做计较。”
留下这番话,鹿敏扶着公子原离开。毕氏家主随之起身,与他共进退。
有狐丹没有挽留,命有狐达代他送几人出府。
正逢雨骤风急,有奴仆撑伞也无济于事。几个人都被雨水淋湿,林原竟然开始发热。
“快,速归府。”
鹿敏心急如焚,唯恐林原陷入高热。
马奴解开绳索,帮忙将林原送入车厢。
鹿敏慢一步登车,同毕氏家主和有狐达告辞,就要令马奴挥鞭。
雨中忽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灰袍布冠,身材昂藏。抵达府前翻身下马,扫视四周,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见到有狐达,来人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沉声道:“郎君,出事了!”
“何事?”
“公子珩惩丽夫人,致其昏迷不醒!”
“什么?!”
有狐达大吃一惊,一把抓住来人,拽着他返回府内。
“随我去见父亲!”
有狐达和来人消失在门后,鹿敏和毕氏家主对视一眼,皆感到难以置信。
“公子珩惩丽夫人?”
一日之内鞭笞庶兄弟,惩戒庶母,当面违逆国君,他是疯了不成?
林原雨寒受凉,伤病交加。在车内听闻人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回想起林珩手持马鞭的样子,脑海中闪过那双冰冷的眸子,他从未如此时一般感到害怕。
“舅父,速走!”
对危险的直觉促使他远离有狐氏。
下一步如何走,他暂时没有想好。但他坚信一点,必须远离有狐氏和公子长。还要告诉宫中的母亲,千万不要惹林珩,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相比新氏族的忧心忡忡,勋旧们则是另一番景象。
陶氏府上,陶裕和三个儿子齐聚正房,狼甲和紫苏同在室内,递上装有绢布的锦囊。
“此中之物是边城所得。公子命交上大夫手中,请上大夫过目。”
紫苏话落,陶裕亲手解开解囊,取出里面的绢布。
绢布边缘破损,明显是从一整块中撕下。上面沾染血痕,已经干涸发黑。绢布正中有一枚印章,虽然已经染上污痕,陶裕父子仍能一眼认出印章来历。
“边城所得?”陶廉开口问道。
“回中大夫,正是。”
紫苏讲明事情经过,提及先成、犬戎刺客、丽夫人及有狐氏,话中条理分明,不遗漏任何细节。
“丽夫人胆大妄为,擅用正夫人印信。先氏勾结犬戎罪证确凿。有狐氏也脱不开干系。”
砰!
一声钝响,陶裕拍案而起。
“有狐氏,先氏,好大的胆子!”
“父亲,稍安勿躁。”陶贤和陶正拉住父亲。
陶廉对着绢布若有所思,随即问道:“公子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