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85)
等看不到沈满棠的身影后,金朝才拉开路边一辆黑车的车门,与车内人依次打了招呼:“陶哥、程哥。”
程大器将烟扔出窗外,调侃道:“你和你弟感情还真好,就乘个黄包车还要执手相望呢。我看他一个人也不害怕啊,反倒是你扯着人家讲个没完。”
金朝抿唇一笑:“我弟在外边没离过人,我怕他瞎跑,到时候找不着人又得哭了。”
“当哥是操心啊。”程大器摇摇头,感慨道,“我对虎子要是有你对你弟一半上心,他前些年也就不会干出那些混账事了。多亏你不计前嫌,肯带他做买卖,这小子才能走上正道。否则我百年之后都没脸去见他哥了。”
金朝垂眼,默默接受了这份名不副实的夸赞。其实他根本没有那般开阔的胸襟去隐忍阿虎,以德报怨这种冤大头的事只有陶园昌爱干。他当初接纳阿虎来福臻做活,不过是给程大器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甚至在前世对待陶园昌时,他也不过是尽心回报人家对他的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恩,远不如今生这般情同手足。他儿时从未被金家人善待过,母亲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哪怕这份慰藉也不过是由脑海中的一些零碎记忆组成的。
在芦荟死后的时光里,哪怕是如陶园昌这般良善的贵人,都不曾撬开过他的心扉。否则他也不至于在陶园昌宣布隐居,将厂子全权交给他后,便真的与其断了联系。他不是打听过陶园昌的下落,只是到那时他才发现,他对陶园昌知之甚少,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报恩者。
这一世,可能是受沈满棠这个笨蛋的影响,也可能是待在母亲身边的缘故,他开始唾弃起自己一直以来奉行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喊了十年的“陶老板”也终于改口,开始喊“陶哥”了。
“小金?”陶园昌推推金朝,“我们到了。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你两声了都没应。”
程大器接话:“不会是在想班里哪个漂亮小囡吧?不对,你又在想你弟了是不?哎哟我的天,你放宽心吧,他都多大了,瞧你怕的。要不是今日一见,我还当你弟是三岁小孩呢。”
“没想。”金朝懒懒辩解道。他不过是对自己进行了一番透彻的人格分析,然后得出自己前世不是人的结论。
“快下车吧,我等不及看陶哥的‘兵器库’了!”陶园昌口无遮拦,说完才惴惴地看了眼开车的司机。
“没事,都是自己人。”程大器大手一挥,一手揽着陶园昌,一手按着金朝的头,大步流星地进了他那隐蔽在丛林深处的枪械厂中。
金朝摆了摆头以示反抗。他这几年间个头已经窜了不少,和同龄男生相比基本都要高出半个头来,可与程大器那健硕的体格相比,还是像棵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我说小金崽儿,你平日放学没事也可以来车行拉拉车锻炼锻炼,瞧你这小身板,出去可别说是我大力帮的人啊。”程大器又一把扯住金朝的后领,玩似的逗弄着他。
凭借一令之下召集上海滩半数车夫,拿扳手上豪绅家中为老乡讨债的英勇事迹,此时的程大器早已声名鹊起,而“大力帮”这个称号也广为流传,成为老百姓口中的梁山好汉和达官贵人眼中又惧又恨的刺头。
有大力帮在后头挺着,金朝对那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也少了几分惶恐,在枪械厂大门打开后,他的心中更是安定许多。
第65章 成大器
这还是金朝和陶园昌第一次在程大器的邀请下参观他的枪械厂。或许是设在山间的缘故,厂房内部格外阴冷,就是在初夏也叫人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程哥,你这……”陶园昌看着一排排摆满枪支弹药的箱子,瞠目结舌,连话都不会说了。
“淡定淡定,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程大器被陶园昌的呆傻样给逗笑了,伸手冲他打了个响指,“来,哥给你露一手,瞧好了啊。”
他随意拾起桌边的一把手枪,拉动枪栓上膛,随后冲着远处的一个靶子连开8枪。
陶园昌被这么近距离的枪声吓得心脏砰砰直跳,他眯了眯眼,努力想要看清战绩。
“正中靶心。”金朝年纪小,视力也好,便毫不费力地报出了程大器的成绩。
“好厉害……”陶园昌惊讶得合不拢嘴,连连拍掌叫好。
“小意思。”程大器吹了吹枪口的白烟,“你若是受了训练,也能达到这种成绩。不过你这视力,打枪前可能还得去配副眼镜。”
陶园昌被说得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不是,程哥,你搞那么多枪做甚?今日你把我叫来看你的炼铁厂,其实就是这间枪械厂吗?”
程大器拍了拍陶园昌的肩,示意他坐下说:“抱歉啊,我造这厂子的时候与你还算不上是熟识,所以时至今日才向你坦白。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混青帮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有几把枪也算不得什么。”
陶园昌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过人啊,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你让我杀人放火我都愿意干,可等肚子吃饱了,有力气想事情后,有些事就做不得了。我在青帮那几年,名号是叫响了,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喽啰。那些头目们勾结军阀政客,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给他们卖命那些年,也干了挺多丧良心的事。”
程大器烦躁地想要点烟,但瞅了眼身旁坐姿端正的“好学生”金朝,还是把烟揣回了口袋。
“哥也不是自诩清高啊,只是现如今各路军阀当道,内乱不断,局势都糟成这样了,我就也想着做点什么,也算是赎赎我年轻时的罪吧。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过一把你们这些热血青年的瘾。”
这还是陶园昌第一次从程大器口中听到他诉说自己的志向,这也彻底刷新了他对程大器的认知,在侠肝义胆、有勇有谋的美誉下,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哥,所以你造这批枪支,是想用它们扶持哪个派系来尽快结束战局吗?”他有些踌躇道:“只是恕我直言,放眼当下,无论哪个阵营,我都不觉得他们有这种能力。”
程大器摇头:“我这些枪是决计不能落入他们手中的。其实我今天叫你们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我刚得知去年在知识界兴起了一个爱国组织,里头的成员都是些老师学生。老陶,趁你还有个把月才毕业,哥想麻烦你帮我牵个线。至于这些枪能不能交到他们手上,未来又能不能派上用场,还得聊过后才知道。”
陶园昌眼前一亮,尽力压制住心中澎湃后才不动声色地问道:“哥,你为什么会选择他们?”
程大器怀抱双臂,向后仰躺在椅背上,仰天长叹道:“我虽然不太懂他们那一套套理论、信念什么的,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有道理。要没有他们,我都不知道我这车行里的这么多工人是多么大一笔财富。当今政局焦灼不定,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势力此消彼长,简直没完了!我就在想,或许只有一股新势力的出现,才能打破这个局面。”
陶园昌听完,嘴里念念有词道:“所与交友,必也同志。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只要是与我们志向相同者,我们组织必定都是欢迎的。”
程大器猛地坐直了身,不敢置信道:“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你们组织?”
陶园昌眨了眨眼,轻声道:“就是程哥你听到的意思。这件事我没对组织外的任何人讲过,也请两位替我保密。”
“行啊,老陶,你可真行。”程大器激动地一掌拍在陶园昌肩上,振奋道,“你还真是闷声干大事啊。”
陶园昌吃痛地“嘶”了一声,求饶道:“哥你下手能轻点不?人都给你打散架了。”
程大器哈哈大笑,乐不可支道:“抱歉抱歉,一时忘了收力。好小子,哥今日起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笑了会儿他又郑重地揉了揉陶园昌的肩,推心置腹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你和你们组织说,这些枪都是我免费送给他们的。我做这些不为钱,也不想留名,只是想了自己一个心愿。当年在青帮替一个督军执行刺杀任务的时候,阿虎他哥用命替我挡了一枪。从那以后我就发誓,我要让这些军阀都他妈的滚蛋。”他越说眼越红,既有激动,也有对自己曾经的兄弟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