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37)
付景轩道:“方伯伯仁义,你家很多茶工受过他的恩惠,若你亲自登门寻访,必定都会回来。”
方泽生点了点头,半晌,看着他说:“你陪我。”
付景轩眨眨眼,笑着问:“为什么?”
方泽生嘴角动了动,低声道:“你是.......自然要陪我一起。”
“什么?”付景轩没听清,耳朵往他嘴边凑了凑。
方泽生假意咳嗽一声,看着房梁上悬挂的竹灯,“你是方家内室,也是方家的半个主人,此等大事,自然要陪我一起。”
付景轩嘴角上扬,坐正身体,虚心请教:“那敢问大当家,方家内室可还有别的称呼?”
方泽生不语,也不知想到了哪个称呼,耳根子一红,“自然有。”
付景轩问:“如何称呼?”
方泽生对着竹灯沉吟许久,抽搐着嘴角刚要出声,就见三宝迎头闯了进来,高声道:“少爷,大当家!有客来了!姓胡,叫胡云杉!”
付景轩本想一脚踹上三宝的屁股把他轰出去,听到这个名字不禁跟方泽生对视一眼,推着他来到了内宅花厅。
花厅坐着一位蓝衣公子,正是品茗大会时王秀禾请来点茶隐士,胡云杉。
付景轩与他见过,对他点了点头。
胡云杉拱手拜礼,礼数周全地见过方泽生。
方泽生颔首,“胡少爷请坐。”
胡云杉坐在椅子上说:“今日冒昧叨扰,还请大当家见谅。”
方泽生:“无妨,不知胡少爷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胡云杉迟疑片刻,刚坐下去的身躯又站了起来,来到花厅正中,跪在方泽生的面前,“今日前来,是想拜大当家为师,恳请大当家收胡某为徒,指点胡某点茶技法。”
方泽生微微皱眉,看了付景轩一眼,付景轩说:“你是胡家人,为何要来拜方家的师?”
胡云杉说:“我并未认回胡家。”
“为何?”付景轩说:“你当初费尽心机找到王氏,不就是想要在品茗大会上一举夺魁,回到胡家?”
胡云杉说:“那时确实想要认祖归宗。只是经此一役,才让我看清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点茶技法根本登不上台面。”
付景轩抽出折扇敲了敲手心,“所以你来方家拜师,学成真章以后,再回胡家效力?”
胡云杉忙说:“并非如此,我如今已经无所谓能否回到胡家,只想好好钻研点茶技艺,完成我娘的遗愿。”
付景轩倒是知道他爹的遗愿,至于他娘的遗愿就不得而知了。
“你娘的遗愿是?”
“我娘本就没想我认回胡家,只想让我静心研茶,远离争端。先前是我不自量力,觉得我这份点茶的天分世间少有,必定要回到胡家显露一番伸手,让他们后悔瞧不起我。如今却觉得胡家人没有错,却是我心浮气躁又自命清高,不配归入高门。”
方泽生静静听着,并没有要收他的意思,且不说他是不是胡家的人,即便在年岁上也不太合适,他是胡若松的弟弟,本就同辈,差不了一两岁的年纪。
胡云杉见方泽生无动于衷,急忙对付景轩说:“还请师娘给我一次机会,我此番前来确实诚心拜师,学成之后也愿永远留在方家为方家效劳,师娘若是不信我的人品,也该信胡若松的人品,他必定不会让我拿着方家的技法迈入胡家半步。”
胡若松的人品倒是可信,胡云杉这人虽然有些小聪明,却并非奸恶之徒,倒也不怕他拜师之后能玩出什么多余的花样,加之方家现在正处于用人之际,方泽生那边应该会选择留他,但不会收他。
付景轩权衡利弊,刚要看看方泽生的意思,就见方泽生面容严肃地点着头,目光赞许地看着胡云杉。
第45章
“胡少爷请起。”
本该无需纠结的事情,方泽生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如付景轩所料,“你我本就同辈,不可论师徒之礼。如若胡少爷不嫌弃,大可以留在方家习茶。指点不敢言,胡少爷若有何不懂,直接寻问方某。方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云杉目的如此,又求了两次拜师,见方泽生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多说,开心地应了下来。
方泽生示意哑叔收拾一间客房让胡云杉住下,看着他大步迈出花厅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
付景轩听见了,疑惑道:“你很想收他为徒?”
方泽生立刻摇头,“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眼中却满是遗憾。
付景轩一时找不到原因,半晌,猛地想起胡云杉趴在地上说的那一袭话,恍然大悟。
莫非是因为“师娘”那个称呼?
付二爷微微勾起嘴角,黑亮的眼珠转了两转。
晌午,两人回到主屋睡了一会。
未时睁眼,一起来到书房整理哑叔搬来的三摞花名册。
这些花名册年代久远,记录着方家茶行建立初期所有为方家效劳过的工人名单,包括制茶的茶工、租种茶田的佃户、茶行走商的伙计,还有方宅的账房、管家、仆从等等一干人等。这些人大多都是祖祖辈辈地为方家效劳,尤其是租种茶田的佃户还有制茶的茶工,一代又一代,跟着方家生,跟着方家死。
王秀禾控制方家的这些年,这些人全被赶走了,方宅原有的奴仆还能换个大户人家继续糊口,跟随方家的这些佃户却被迫涨租,无力营生。如今方家所有的田地都由冯太守的亲戚承包,找来的佃户也并非真的平头百姓,而是冯家亲戚的仆从。佃户尚且无地可种,老茶工操着一手方家的制茶本领更是无处可往,毕竟王秀禾那时还在,更有冯太守帮着撑腰,各家茶行管事也要避嫌,免得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付景轩坐在书房的木榻上面翻着花名册,方泽生坐在他对面,两人共用一张小桌子,一人读一人写,像极了儿时读书时两个抵头学习的小少年。
“陈文九,捣茶工,西市东街五条巷,地字十间。”
“王从周,蒸茶工,渡口渔村第三街左数第五户。”
“吴娟婶,封茶工,城外三里平溪村,村口第一户。”
“马泷,这个住得有点远。”付景轩托腮,等着方泽生把上一户写完,才道:“要过临江渡,是住在对岸的制茶工。”
“嗯。”方泽生另起一竖行,写下马泷的名字,“马家小有三辈都在负责雕莲压饼的工序,从未出过差错,王氏当时就是从他手里要来的工艺技法。”
付景轩点了点头,又翻了两页,找出曾经负责焙茶和穿茶的工人,“先去这六家看看,他们都是曾经的管事,若是能说动他们回来,其他人也就好办了。”
方泽生“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杆,刚一抬头,就见付景轩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们距离很近,只有一拳之隔。
方泽生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上,想要往前倾身,半晌,又蜷着手指退了回来,假意看着别处。
付景轩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本以为他会亲过来,头都仰起来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又缩了回去?不禁觉得好笑,想了想,说道:“先前有个问题,你一直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方泽生问:“哪个问题?”
“我记得儿时,你曾经有过一个中意的人。”
付景轩随手翻书,陈旧的书页“哗啦啦”的响个不停,最终合在桌子上,他主动向前倾了倾身,迫使方泽生与他对视,“那个人,是谁啊?”
这场面似曾相识,几个月前,付景轩刚来方家的时候,也问过他。
方泽生不语,颈间的喉结微微滚动。
付景轩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他的喉结上面,随着他上下吞咽的动作细细摩挲,“不能告诉我吗?”
方泽生依旧不语,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更黯了几分。
付景轩想了一个别的办法,婉转道:“那我这样问你,那个人多大年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