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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9)

作者:吴沉水 时间:2022-04-30 08:13 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江湖恩怨

    我浑身僵硬,一股寒气自脊柱蜿蜒而上,这种不怀好意的声调,故作暧昧的低沉,宛若难以挥去的噩梦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怀恐惧。就在这时,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我半尺,这次却换上平日朗笑之声:“看你儿子!”
    我顾不得自己,立即转头看地上的琪儿,却见平日被我娇生惯养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气得通红,握住小拳头狠狠地盯着沈墨山,大声喊道:“大坏蛋,不许欺负我爹爹!”
    我有些惊奇,却听沈墨山冷声说:“就凭你现在这副哭得像娘们似的窝囊相?”
    “谁说我哭了?”琪儿急冲冲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怒道:“快放开我爹爹,不然等我长大了就杀了你!”
    沈墨山仿佛忍着笑,无赖地答:“那么在你长大前,我想欺负你爹爹就欺负他,你能奈我何?”
    这算什么话?琪儿才五岁,沈墨山以为自己也五岁吗?我皱了眉头,不耐地道:“放开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两拍,温言道:“教孩子非得让他吃苦头,不然不长记性。放心,我刚刚拿捏着力道,没摔疼他。”
    我默然不语,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不为人父母,却怎么懂这里面的心疼和不舍?
    更何况,倘若你一无所有,这孩子成为你的全部。
    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背无言安慰,小孩这次终于肯乖乖窝在我怀中,忽然闷闷地说:“爹爹,我想听调子。”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树叶,柔声哄他道:“这些树叶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听,”沈墨山笑吟吟地说:“我前儿倒得了柄玉笛,玉质莹润上层,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乐坊匠工精制而成。你名满京师,想必琴瑟箫笛样样精通,不如现下就试上一试?”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样都是天下闻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谋深算,明白乐痴对名笛,就如良医对痼疾,酒徒见佳酿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会不由自主应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这一次,他真的算错。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慢慢脱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对着他,举起右掌。
    阳光下,原本细白如玉的五个手指,却有两个,被人从中间指节,硬生生斩断。
    看起来真是丑陋。
    沈墨山脸色一变,双目精光暴射,脸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会如此?谁,是谁弄的?”
    “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我淡淡地说:“沈爷,您猜得对,其实诸多乐器,长歌最擅吹笛,但现下,恐怕这一生,我都没福气试您的名贵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骂一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我的断指拢在他的两个手掌当中,嗓音中竟然有些发颤:“到底哪个王八蛋干的?萧云翔?因为这样,你才要千方百计杀了他?”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说:“与你无关。”
    沈墨山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而锋利,忽然一笑,轻轻摩挲我的手指道:“终有一日,你会将所有故事告诉我。”
    “此不肖事,何必复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目光渐渐转为柔和,竟然有种怜惜的错觉,温言问:“你只用三指便作了这京师第一琴师,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只会这个。”
    沈墨山伸出臂膀,轻轻揽住我,拍了两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这等本事,我走南闯北,却也头一次见到,却不知师承何处?”
    我心中一凛,强压那等汹涌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紧嘴唇,却不作答。沈墨山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不愿说?也是,江湖多有能人异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别是收你入门,就要你发毒誓不得泄露师门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头迎视他仿佛能窥探内心的锐利目光,摇头道:“沈爷想多了,长歌弹的,不过野路子琴,难登大雅之堂,无有师承一说。”
    “那总有个教你宫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一出娘胎就晓得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远起来。
    “哦?是何人?”他饶有兴致地问
    “敝人的兄长。”我淡淡地答。
   

第8章
    我没有骗沈墨山,基本的乐理,确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宽厚慈爱如兄如师,又手把手教我许多东西,称他一声哥哥,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舟,看着哥哥,要这样按,这样拨,泛音要轻灵清越,散音要沉着浑厚,按音却要舒缓凝重,记住了吗?
    说来惭愧,我直到今天,都记不住这些。
    因为我觉得曲调从心,心却寄托情绪,情绪则需要表达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长,宁静致远,或许是雅士风度,却非我心头所好。
    那时候我还小,心中的曲调要么高山仰止,要么大河奔腾,要么金戈铁马,要么悲催断肠,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想表达,想宣泄。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当年那般,与我唱和。
    我读书读到“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听懂了我信手拈来的曲调,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带来一丝真正的温暖和曙光。
    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但我没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两年,才终于有机会正面看到那个男人。
    还是叠翠谷三年一度的选拔赛场上。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叠翠谷中的管事仆役早几个月便开始忙碌准备,谷中树上丝带结花,张灯结彩,装点得热闹漂亮。大红地毡铺在木桩累就的高台上,每个少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武艺。
    虽说是为谷主贺寿,但老规矩不变,拔得头筹那位,将有幸由谷主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这直接奠定了这个人在叠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后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温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总管大人,让我也有机会像谷主表示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在谷中这两年没有白过。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袍,罄央帮我梳了两边抓髻,用红头绳系了两个俏皮的结子,双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圣的信徒,虔诚而忐忑。
    去得最早,却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无关紧要,因此要待众人演示过后才轮到我。一直等到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众位少年英姿飒爽,在高台上各显神通,还是没能轮到我。
    越看,越心里没底,越觉着,谁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聪明且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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