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62)
“太子不会没关系。”赵宸贺说,“御史台最多以死相逼,到时候您再后退一步,不让太子涉事,答应他们只立太子,这不就成了。”
天昌帝缓缓喝着茶,门边的帘子又没掖紧,纸符又开始晃荡。好在节奏悠然,不至于使人烦闷。
但是天昌帝还是说:“去把门帘换掉,总是漏风。”
福有禄领命去了。
“我早该叫你来商议。”天昌帝看着赵宸贺,一边笑一遍说,“还是你有办法。”
第41章
朝会终于开了。
天昌帝穿着厚重坐在龙椅上, 俯视着站在阶下的御史台一群人。
季择林关了禁闭,便由宋礼明暂代御史中丞一职。宋礼明光明正大的站在了御史大夫的旁边。
“阁老,”他悄悄地跟御史大夫说, “皇上态度强硬, 不如咱们算了吧。”
御史大夫瞪了他一眼,跨出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让小儿监国的先例!皇上执意如此, 就是视宗法于无物,败坏祖宗基业!”
洪亮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在恢宏的大殿上留下短暂的回音。
朝堂之上的其他人都闷着头,等着这动静响起来。
“阁老,”天昌帝体谅他刚没了夫人,心平气和地说, “朕身体不好, 朝中事务繁重, 太子能早一天帮朕分担政事是好事。”
“儿戏, 儿戏!”御史大夫的跪直身躯,眼皮遮挡了一半的瞳仁肃穆锐利, “敢问皇上, 若是有朝一日皇子指着得胜归来的西北大将, 伸手要玩他腰间宝剑, 是不是将军也要拱手相让, 供皇子一笑?”
天昌帝掩着嘴咳嗽。
福有禄送上茶水,供他润喉。
御史大夫深深吸了两口气,把帽子摘了:“祖宗基业不可供玩笑取乐, 小儿稚嫩不可手持大印。臣死谏——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顶着花白头发, 额头撞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久久不抬。
四周朝臣接连跪在地上,请皇帝三思。
天昌帝眼皮不曾抬起,悠闲地喝着茶。
好像在说:有本事你就真的以死上谏。
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
他伏在地上,脊梁弯成一道年久失修的桥,声音好似在寒风中飘:“皇上登基时间不长。老臣眼看着您加重赋税,掏空国库。外头东风刮的这样急,勤政殿的地龙一整日不熄,宫女进去之前都要换穿夏衣。皇上的狐裘换了一件又一件……”
御史台跟着跪下去一片,宋礼明更是要伸手扶他。
御史大夫挥开那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直面天昌帝:“廷尉前些日子在南方收上来一笔钱,您看得紧,要钱的奏章一律驳回。”
天昌帝不再喝茶,把杯子捏在手里。
御史大夫湿透的老眼掩不住锐利审视的光,虽然那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西北的粮草不够数,将士们的冬衣也没有安排,老臣斗胆敢问,国库里头的钱呢,都花到哪里去了?”
天昌帝先把杯子摔下去,而后把手边的奏章挥手也拨了下去,斥责道:“阁老御前失仪。”
奏章四散,一些沾了水,很快湿透,墨迹污成一团,一些顺着台阶滚到殿央。
天昌帝不虞道:“回家思过去吧。”
“也不必回家了。”
御史大夫想站起身,扶着地板撑了几次,都没有起来。
他便仍旧跪着,苍白凌乱的发丝扎出来几根,无力停在耳后:“老臣为官三十载,从高祖皇帝时期就在御史台,一直到太上皇在位期间仍旧受到礼待。您登基以后,动辄罚俸言官,择林更是两次被禁足,御史台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屈辱!”
天昌帝喉咙滚动,有些慌乱。
他不禁看向赵宸贺,然而赵宸贺只是定定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容。
御史大夫浑身都在抖:“御史台参的事情从没有出错过,只是皇上一意孤行,听不进逆耳忠言。”
最后一刻,老人将身上的官袍扯开了:“既然皇上已经决意要将这王朝扔了,那老臣也不必战战兢兢地上谏了!”
他不再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把袍子粗暴扯下扔在地上,高声嘶哑呼:“吾皇万岁——”
“砰!”一声响,血花飞溅。
他朝着天昌帝磕了最后一个头。
那苍老的身躯静置了一下,头破血流地睁着一双老眼,朝一旁歪倒下去。
·
“今日好乱。”沈欢把桌上的茶盏烫好,推给云成一盏,“可惜阁老。”
他提起茶壶倒茶,热气氤氲,袅袅升起。
云成靠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翘着腿摇了摇,整个人便跟着轻轻地晃。
他当时站得靠前,鞋侧沾了一块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换。
沈欢倒完了茶,坐在他一旁的另一张躺椅上,朝着门外笔挺的身影抬下巴。
“靠谱吗,是廷尉拨给你的?”
“你见过?”云成眉梢微动:“他名字有趣,我听着喜欢,就留下了。”
沈欢笑了一下,云成说:“‘思慕’。”
“忘记见没见过了,面熟。”沈欢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评价道,“挺好。”
“是挺好。”云成伸手摸了一下茶杯,“模样俊,又能干事。”
“说点别的吧。”沈欢坐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用把破旧的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皇上今日保证,不会让太子涉政,算是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说:“退了,又没退。”
“既然不让太子涉政,那何思行当不当太傅都无所谓。”云成说。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沈欢笑了一下,唇线又绷直起来,“涉政只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时间。”
云成手指在盖子上揣摩了半圈,最后把盖子一松,盖子落在杯口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欢静静听着,眼神随着摇椅晃。
云成说:“邵辛淳没死。”
沈欢动作一顿,扇子从他脸上滑下去。
云成只是翘着腿笑。
沈欢盯他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云成喝了口茶,在他锐利的视线中说:“我让思慕盯着何思行,想寻他的错。谁知道他这人光明正大,营党结私、贪污受贿一概没有,连不良习惯都没有。”
沈欢听得脸色很难看。
“直到他去了郊外一座庄子。”云成稍一停顿,“思慕在那里头,看到了邵辛淳。”
内室静下来,云成的躺椅无声地摇,衣摆偶尔扫到地面,留下令人耳畔酥麻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想到赵宸贺,他不介意继续。
沈欢的扇子搭在一旁,折叠的痕迹把字迹挡的参差不齐,隐约是幅春景图。
良久,沈欢终于动了一下,把扇子捡了起来,压在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在考虑。”云成望着梁上。这一间窗扇开的正,晌午十分总是阳光充裕,把横梁打的熠熠发光,“要想动何思行,就必须要用到一个人。”
他把名字在舌尖揣摩了一遍,才说:“赵宸贺。”
“他啊。”沈欢说。
“嗯。”刹那间云成眉眼上的细微动作耐人寻味,“他手上权利大,朝中目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以动了何思行之后全身而退。”
沈欢也在思考,显然认为赵宸贺不好拿捏:“宋礼明行吗,他背景强硬。”
“不行。”云成回绝,“他在御史台,专门挑人的毛病可以,挑大梁不行。”
·
宵禁取消,街上一贯乱哄哄的,但是今日不同。
今日阁老停灵。
阁老朝堂死谏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其他门生,前去吊唁的人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关系稍远一些的,就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鞠个躬,以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