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84)
“你大哥当时应得好, 但也足足迟了一年才将你召回。”太上皇倚着桌子。手里架着半杯茶, 说话的间隙里喝一口,“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无非是想稳固根基, 怕你威胁到他的皇位。这点你就不如他。”
他顿了顿, 又说:“当然你也不差。聪明, 也够狠心。”
云成微微垂着眼:“我只有舅舅一个家人,大哥要杀他,以防万一,我不能冒险。”
他的嗓子没有之前那么清亮,每说话的时候很重的嘶哑声。
“重感情,挺好的。”太上皇说,“我爹和你爹是亲兄弟,最终也手足相残。这个皇帝当年我差点就做不成。你大哥和你十几年没见,感情不深,你要杀他,他要杀你,动起手来都不留余地。”
很难说太上皇远在庆城时听说了多少朝堂的事,也难说他是否存在让这两兄弟相斗的私心。
毕竟每一任皇帝手里都曾沾过无数鲜血,踩着至亲骨肉上位眼都不能眨一下。
云成默认了他的说法。
“当年我让你大哥登基,是看中了他有景复这个嫡子。”太上皇看着他,视线中带着审视,“景复还小,以防万一,下个月十五号,你登基吧,景复还是太子。”
云成沉默稍许:“难保我以后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到时候景复的太子位不好说。”
太上皇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紧接着他就笑了一下:“你会有孩子吗?”
云成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他想起赵宸贺,如果自己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那他恐怕会在西北待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太上皇了然地笑了笑。
“当皇帝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他补充道:“宸贺也说,你天生就是这块料。”
云成一顿,看向他。
太上皇又笑了:“你大哥登基的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便让赵宸贺留意储君,如果景复少年老成,就由他继位,如果你教养的好,就由你继位。现在看来,他夸的不错,你确实挺好的。”
云成还没回过神,赵宸贺一直在他思绪里头跑,把他好不容易冷静下去的脑袋又搅合得疼起来。
远在门边一声不吭的宋太医写好新的药方,交给宫人去煎药。
他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太上皇远远望了他一眼:“好啦?”
宋太医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他五官看起来甚是冷淡,好似天生不爱笑。
但太上皇全然不在意,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药箱,神态自然地提在手上,对云成道:“这两天我们就走了,你好好养身体,宋太医只外借这一次,你自己机灵点。”
云成点点头。
太上皇想了想,又说:“上一代的恩怨跟下一代没关系,你爹造反,挨不着你们兄弟,所以我当初留着你们。同样,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也挨不着景复。你懂我的意思吗?”
云成顿了顿,又点头:“懂。”
太上皇眯起眼,那种高高在上的随意消失地无影无踪:“如果你以后生不出孩子,景复就是你最后的退路。不要动他,在你有子嗣之前。”
云成更多的时候是从传言中听说过这位太上皇执政之时是怎样的雷厉风行和唯我独尊,除了最后这句话,相见多日云成都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威胁和敌意。
他不怕他,只有敬畏。
云成哑着嗓子说:“我知道。”
太上皇满意地点头:“你大哥是个废物,还好你不是。”
他转身挑起门帘让宋太医走在前头,他则提着药箱跟在后面。
门边站着的秋韵要替他拿,被他满脸不悦地避开了。
目送太上皇离开,秋韵进来重新整理云成看过的书。
云成脑子里被赵宸贺搅地一团乱麻,他隐约明白,赵宸贺离开京都时频繁的信件大约是送到了太上皇的手里。
许久烛火发出一声爆响,云成揉了揉额角:“秋韵,你后悔吗?”
秋韵停下动作,静静地伫立片刻,继续把书码放整齐:“不后悔。”
云成眉眼之间没有丝毫的变化。
“原本我打算,如果我登基,就把妙兰册封为后。”他看着秋韵,静静地说,“妙兰想要回庆城,她走后,我会册你为后。”
秋韵手上的书掉在地上:“王爷?”
她有点不知所措:“我……”
云成咳了两声,继续说:“名分我可以给你,但是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他想了想,停顿一下,才说:“凤冠和玉如意,也不能给你。”
凤冠最能代表皇后身份,其次就是放在正殿之上红绸之下的玉如意。这是一位皇后的象征,也是一位皇后的底气。
但秋韵完全不在乎。
她从小苦着长大,后来又成了忠勤王府的废棋,她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苦尽甘来的一天。
“您……您不嫌我曾经是忠勤王府的人,在您身边摇摆不定?”
“我说过,你很聪明,我喜欢你。”云成说,“你当初为了我放弃一些东西,我总要给你补上。”
秋韵匆忙间低头,眼泪掉在了地上。
她当然知道云成的嘴里的喜欢不是男女之情,云成重伤未醒时她曾经想过自己的退路,但是不甘心。
云成活下来,就等于救了她的命。
“我愿意的,主子。”秋韵仰起的脸上沾了眼泪,带着哭腔,“我发誓,我对主子,绝无二心,誓死效忠。”
云成抬抬手,像第一次为她擦干眼泪那样为她拂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云成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在最难的时候毫无反手之力,总希望有人能救自己。”
赵宸贺又跑到他心里扰乱他的思绪。
云成接二连三的想起他,不管是白天看书时,还是深夜的梦里。
他频繁的在脑海中见到他,因此更加的思念。
秋韵仍旧低低啜泣,云成的思绪把她拉回现实,自己却好似跟去了遥远的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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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既没有因为陈阔的倒台而变的更加颓废破败,也没有因为天昌帝的驾崩而突然间繁华起来。
云成从门处慢慢走进来,院内寂静地一如往日。
秋韵扶着他路过那片冬季凋零的小药田,路过锈迹斑斑的药炉和不知受过怎样风吹雨打显得灰突突的罐子,推开书房的门。
沈欢坐在书桌后,见到他进来眯了眯眼:“来了。”
秋韵搀扶着他坐在椅子上,随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天光无声地从昏黄色的窗纸上照进来,模糊的棱格投在沈欢面前的书桌上。
他不知几个日夜没有睡过,以至于眼中血丝遍布,额角碎发横生。
“我以为要再晚几天你才能来。”沈欢说。
黄色的光照着云成的脸,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气色。
“太上皇不走,我没办法杀陈阔。”他松松靠着椅子说明来意,腰间没有带着他的不离身的刀,“你知道的,陈阔是太上皇小时候的伴读。”
“猜到了。”沈欢眼中浮现出厌恶,冷冷道,“他走了吗?”
“上午刚走。”云成说,“不要急,等他离京,我一定会把陈阔的人头交到你手里。”
沈欢审视着他:“你敢对太上皇阳奉阴违?”
沈欢虚虚笑了下:“正儿八经的争一场,总要死人的。”
沈欢看着他,许久转开视线:“你什么时候登基?”
“下月十五。”云成说,“到时候再说吧。”
沈欢点头,又问:“你把邵辛淳藏到哪里去了?”
似乎有些倦,云成倚着扶手撑起头。
“防着我呢?”沈欢说。
云成不答,轻轻笑了一下。
沈欢道:“你帮我杀也行。”
“事情要一样一样的办,别急。”云成道,“你要见一见陈阔吗?他受尽酷刑,没有供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