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90)
宋礼明带云成去看跑马场,里面有兵正在训练,云成站在栏外,盯着从马背上摔下去的士兵。
那士兵很快爬起来重新上马,宋礼明解释:“正常的,训练的时候多摔一摔,打仗的时候再摔就不会怕了。”
云成没有出声。他回想着昨夜看到的人影,好一会儿才问:“廷尉经常受伤吗?”
宋礼明纳闷怎么又说到廷尉身上去了,“之前一战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他举起手掌,给云成比划那伤口:“从虎口一直到手腕,整个被劈开了,血滋了一地,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朝阳下木桩的影子拉的很长,远处的帐篷和脚下的草都染着温暖的颜色,这是西北四季里最平静的时候。
云成眺望远方,能看到最西边的赤坞山脉流着金光,那是朝阳赋予它的浪漫。
大刘从朝阳里跑过来,到了跟前要行礼,被云成伸手托住了手臂:“虚礼免了。”
大刘上次回都述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达塔来犯猖狂,冬天又是最频繁的时候,他根本离不开西北,因此难以分辨这是否是太子。
“刘将军辛苦,”云成说:“我随便看看,不用特意照顾。”
刘将军觉得他姿态和稳重的谈话跟年岁似乎对不上,云成不等他开口,就望着前头无边际的开阔马场道:“马场够大。”
“大了跑的开。”刘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说话中气十足,嗓门也够大:“西北嘛,地形就像个伸出去的鸡拔……”
“咳。”宋礼明掩唇清了清嗓子。
“畸、畸形的……”大刘生硬地改口,换了个斯文的比喻:“大拇指。”
同时他横着伸出大拇指,也不管云成能不能听懂,展示道:“这种地形最难守,西面挨着赤坞山的黑甲营,还有南北各两个大营,是基本的配置。兵线拉的远,马少了不够跑。”
云成点头,没有深入问。
大刘看向宋礼明,宋礼明去问云成:“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不去了。”云成望了一圈,没找到赵宸贺,“安排会谈吧。”
京都派人来督察慰问,最怕的就是一个字——拖。
眼下这太子不仅不找茬,还主动想要尽快走完流程,那至少说明眼下京都对西北的态度是温柔而缓和的。
宋礼明去通知赵宸贺会谈,赵宸贺正拿着东西想去阿衿河洗个澡,出了帐就看到宋礼明蹲在门边。
“干嘛呢这是?”
远近的士兵看他出来,都齐刷刷的喊:“廷尉,来比赛摔跤啊!”
赵宸贺半举着自己的伤手,朝他们笑了笑,示意宋礼明跟上。
宋礼明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有心事啊?”赵宸贺问。
宋礼明是新帝的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其实他并不适合这里,京都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梦。即便现在西北已经没有人抵触他,他也融不进去。
赵宸贺问:“最近跟京都通过信吗?皇上怎么样了,性格有没有变化?”
宋礼明回想着云成的模样,硬着头皮说:“性格有些细微变化,不爱说话了,也比之前瘦了些。”
赵宸贺一听他瘦了,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哥,你昨天真的应该去迎接他。”宋礼明说:“马上就要会谈,咱们一块去啊。”
赵宸贺昨天没睡好,心情也不怎么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的。”
等走到四下没人的地方,宋礼明才悄声坦然道:“……是皇上啊。”
赵宸贺第一想到的是天昌帝,随即想起来天昌帝殡天,云成已经登基。他后知后觉地问:“谁?”
“皇上啊。”宋礼明说。
赵宸贺骤然停下脚步。
宋礼明被那视线盯着,也不由停下脚步:“嘘,这是秘密,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赵宸贺仿佛被戳到了痛点,转身之际走得很快。
宋礼明追着喊了两句:“哥,贺哥!”
赵宸贺充耳不闻,大步流星的往帐篷那边走。路上的士兵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胆小的都不敢看他朝着哪边去的。
赵宸贺跑了起来。
他一路到了帐篷里——云成从他这里要走的帐篷。
拨开门帘的时候,呼吸也快跟着停了。
云成的案桌正对着门,撩开门帘就能一览无余,甚至从门边穿梭而过的光也会帮大忙,让这张脸上的五官变得更加清晰。
云成手里翻着书,直直地望向来人。
这张脸他梦到过许多次,大部分的时候醒来就记不清梦中的内容。
赵宸贺喘着气盯着他,心想宋礼明说得对。他瘦了,整个人更安静了。
赵宸贺毫无防备。
门帘落下以后帐内重拾昏暗,密闭幽静的空间内,甚至能听到心跳如雷的跳动声。
不知道是谁的。
云成昨夜回来以后焦虑无比,仅一个背影一句话就让他彻夜翻转难眠。他以为再见到赵宸贺的时候,会重现昨夜的场景。
谁知等真正面对面见到赵宸贺,他却奇迹般的恢复了镇定。
他静静地看着他。
赵宸贺被他盯着,包成粽子的手成了烫手山芋,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厚重的帐篷隔绝了外头一切声响,空气中流淌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了。
赵宸贺以为被看着的时间很长,其实却只有一瞬间而已。
云成移开视线,转而看了他的手一眼,竟然还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以为廷尉战无不胜。”他说:“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赵宸贺心说,哦,他是故意的。随即他又遗憾地想,声音怎么变化这么多,跟以前清亮软柔的声音截然不同。
云成说着戏谑的话,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他单是站在这里就耗尽精力,他想说很多话,却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哑巴。
他在寂静中感受到了思念的后遗症。
赵宸贺手指微微一动,云成已经站起身。他披着件缟色偏暗些的外袍,衬的肤色很苍白。走过来时候,赵宸贺能听见衣摆与空气摩擦出来的窸窣声。
这声音挠在人心底,使赵宸贺的后背都绷紧了。
云成在他身前站定,束在身后垂落的头发很黑。
赵宸贺面对达塔的时候没有胆怯,被砍到手也没有后退半步,此刻近乡情怯的感觉却那么的清晰。
云成仰头望着他,轻轻道:“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看人的时候比之前更加静,眼中没有星辰,也没有翻云,只是静、深,仿若漆黑无波的海面:“为什么不抱我?”
赵宸贺手有些抖,他想把伤手收起来,但是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又滚烫。
云成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出汗了。
他主动松开手,追着赵宸贺的视线:“想我吗?”
赵宸贺抿着唇,下一刻,在冷淡又克制的面具下豁然抱住了他。
第60章 ·二更
赵宸贺的三魂七魄归位, 他抱着云成,在他耳边说:“瘦了。”
云成“嗯”了一声,声音很低:“你也是。”
“我没有。”赵宸贺笑了起来, “最近伙食好, 还长称了。”
云成抿紧唇。
赵宸贺不松手,两臂扣着他的腰,慢慢地问:“你过得好吗?”
云成静了一下:“不知道。”
过得好或者不好, 再不行就是一般,‘不知道’是怎么个过法?
“你呢, ”云成抬眼问:“你好吗?”
“好。”赵宸贺微微垂着眼,同他对视:“几个月间朝廷拨了两次物资,军饷也按时发放,我在这里不受冻, 不挨饿, 西北的将士晚上睡觉前都要朝着东方拜你, 西八城的百姓无一不感念皇上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