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90)
可徐生偏过头,放在桌下的指节攥的发紧,冷声道:“我不是小孩,不需要糖。”
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段久只是瞧他一时新鲜,怜悯着施舍给了他一点光。可不能长长久久拥有的温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也好过......再尝一次被亲近之人抛弃的感觉。
那才叫,如坠冰窖。
段久第一次看到徐生冷脸,怔愣了一下,才笑开:“那可如何是好,我相熟的朋友只有一两个,你若是不要,我就只能带进宫送给宰辅大人了。嘶......只是这糖人我是照着你的模样捏的,送给别人怕是会遭人诟病。那......扔了?”
段久见徐生还不说话,叹了一口气,装作无奈道:“一食一饮皆是百姓之汗水,今年秋收北方大旱,不知道又有多少流民缺衣少粮。一颗糖,不知道是多少孩童日夜期盼......既然你不喜欢,那就扔掉,浪费......”
“等会。”徐生皱着脸偏回头,不太好意思地伸出手,低着头小声道:“别说了,我要。”
段久弯着眉眼,难得的笑出了声。
逗小孩有点不道德,但是......实在有趣。
除了有趣以外,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舒适感。
这种感觉对段久来说有点新奇,但他很喜欢。
好像他多年来人丁稀薄冷冰冰的府邸,终于不再只是普通的栖身之所,倒有了一点,能称得上“家”的欢快味道。
徐生本来就是下意识地伸手,见段久笑,立马就要收回来。谁承想段久也突然松手,巴掌大的糖人往下坠,哐当砸在徐生手心。
徐生愣在原地,手心僵在空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怎么能接住它?这不是鬼界的糖,我怎么能碰到它?!”
段久被徐生的表情逗乐,为了不在小公子面前丢掉自己稳重的形象,只能偏着头掩面快速笑了一声,又回过来耸着肩,故作高深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可说。”
“山人自有妙计。”
山人自有什么妙计?
徐生只能碰到阴气重的东西,段久便去市集上学了捏糖人的手艺,再把糖和一众工具搬到地下墓穴里,就着阴森的烛火和呼噜噜吹着的凉风,仔仔细细地捏了一个少年郎的糖形。
糖人在他手下笑的欢喜。
捏糖的人也不知何时笑弯了眉梢。
只是那时除了墓穴里阴冷的风和火,没有人知道,连段久自己也不知道。
他那十成欢喜里掺了几成欢心。
又有几成喜欢。
作者有话说:
某年某月某日听说自己空着的墓里突然有人进去了的宰辅:“哪个盗墓贼胆子这么大,连本相的墓都敢下手?!”
拿着暗阁呈上来的调查结果十分头疼的陛下:“......你的好兄弟段久。”
沈宰辅:“???他疯了?!他跑去我墓里干嘛?”
梁宴揉了揉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在你墓里......做糖人。”
沈弃(震惊)(不可置信)(逐渐接受)(试图为自己的好兄弟找补):“......朝堂的事务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棘手到,把一个好好的官员逼成一个手艺人了吗?”
梁宴:“......”
第86章 段久x徐生③ “圆满在春日里”
如果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似乎也不赖。日日的陪伴里总能潜移默化地长出情愫的花,看不清的感情总有一天能拨开云雾,那些经年里的遗憾也总能被时间抹平。
可惜......人的一生看似很长,真正值得珍惜的时光却总是只有那么一点。
而那一点里,又总是我们把握不住的现在。
段久还没来得及带徐生看一看他没见识过的山河日落,徐生也还没找到机会报答段久当年的救命之恩,那些稀疏平常相伴的日子就像握不住的沙,倏地一下就在手里飞逝干净,连一点余晖都不肯留下。
徐生要走了。
准确来说,是徐生的魂魄要消散了,为了送弟弟和另一位当了厉鬼的姑娘一起前往轮回,他要撕裂自己的魂魄去烧起一场阳火。
徐生把这件事告诉段久的时候,段久并没有表现出别样的情绪。他一如往常一般挂着淡淡地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看向徐生,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吗?”
问题轻描淡写,似乎还夹杂着浮于表面的客套,一下子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到初识之日,把多日来的陪伴与升温一笔勾销。
但若是沈弃在这里,便能一眼识破段久藏在微笑面具下难言的伪装。
他算什么。
不过是多年前一段往事里的过客,再厚着脸皮也只能算曾经有恩,这点恩情太淡,怎么能比得上血肉至亲。
段久明白,徐生必须得走,这是他的宿命和逃不掉的恶果,段久也清楚,送弟弟前往轮回是徐生一直的夙愿,是不能改变的因果。
所以我不能算什么。
当不了拯救他的光,至少也不能......成为他前行道路上的阻碍。
于是他假装并不难过,并不伤怀,并不在意,只是真心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啊......”徐生低着头,望着桌上被段久放下在茶盏里荡漾的汤水,伸出手弹了一下,又收回手,有点悻悻道:“我是想问大人......能不能......把我......捡回来。”
“我没有魂体,撕裂魂魄后也不会消散,就是可能......会碎成一片一片的,捡起来有些麻烦,但我......不想被风吹散,流亡在外面。大人......能......把我捡回家吗?我无知无觉,不占地方的。”
徐生每说一句,头就更低一点。他平生第一次做这种求人的事,还是在自己已经欠下诸多情分的恩公面前。可他除了段久,实在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些话,该对什么人讲他的祈求。
从一开始他就想能说出口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在外面飘荡了,能带我回家吗?”
段久长时间的沉默让徐生的头更低,恨不得直接钻到地底里去。若是他也像沈弃那样体质特殊,那现在就能看到他满脸通红,想一头缩进茶汤底,闭着眼咕嘟咕嘟冒泡的景象。
在徐生快要把头撞向茶案的时候,段久伸出手,垫在了徐生脑门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徐生的头。
徐生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疑惑地抬起一点头,看向段久掌心黑乎乎的一团布。
段久挑着唇笑道:“前两日从沈大人墓穴随葬品里拿出来的衣料,腐烂的气味太重,本来打算晾几天再试试看能不能碰到你,但我有点......等不及。”
“等不及......什么?”
徐生话音刚落,答案就以欺身而至。
段久扬起那块在地下埋了很久,带着阴气和潮湿气味的布料,罩住了徐生,双手环绕,给了他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拥抱。
残衣破旧,腐败的气味在人和鬼之间蔓延。
他们通过这世间人人避之不及的阴气相逢,在人人弃若敝履的腐烂里相拥。
真是奇怪。
整个心脏都被人摘掉了,怎么还会有心动的感觉?
原来被人拥在怀里,哪怕阴阳两隔,哪怕无知无觉,也依然能感到温暖。
“放心吧,小公子。”
段久的笑响在徐生的耳侧。
“不会把你丢掉的。”
哪怕你变成碎片,我也会一片一片把你捡回来。
..........................
那天阳火燃尽,段久一个人找了好久好久,他努力地寻找着徐生的每一片灵魂碎片,想带那个一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可怜小孩回家。
可无论他怎么找,徐生的魂魄里都缺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魂体出来。
残缺的灵魂无知无觉,不会感知,也没有情绪,像是一个懵懂的稚子,只存在于阴阳镜照过的一片天地里。
从此,史书对于朝堂上的段大人又有了一项新的记载——文人戴镜,惜若珍宝,从不离身。
而文字之下无人知晓的是。
文人惜的从来不是镜。
是镜花水月里触不可及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