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67)
在桑岚离开后的这三日内,谢流庭几乎都处于一种灵魂被剥离开躯体的状态,似乎过重的悲痛反倒叫人变得麻木而浑噩,连到任何情绪都无法感知,仿佛桑岚的离去,也一同将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而在意识到桑岚或许没死的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似乎才终于重新落入了僵木的躯体里,与此同时,灭顶的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覆没。
“唔,咳、咳咳!”
唇畔溢出的鲜血将垂在身侧的雪发染红,谢流庭止不住咳血的同时,凤眸中的光却亮得惊人。
与桑岚没死这一发现一齐传来的,是对方宁死也要离开他的事实——这比起之前,反倒叫谢流庭愈发地痛不欲生。
“便是这般厌恶我么。”良久,男人敛下眸,望着掌心喃喃自语,“宁愿通过这样的方式,也要离开我。”
然而寂静一片的房中,却无人能够回答他的话语。
忽地,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响。
谢流庭微弯的仰月唇轻轻抿开一丝浅笑,凤眸中逐渐显露出偏执与疯狂,这两种极端黑暗的情绪分明与他温和俊雅的面容所格格不入,却在此刻,在他周身所凝聚起的黑沉压抑的气场下,又显得分外地和谐。
他自言时语气温柔缱绻,恍若情人间的爱语——
“但是塔塔啊。”
“你分明承诺过,要陪我至死的。”
——又怎么能够食言?
第42章
漠北草原上的这场部族之乱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而在桑岚生擒托图以后,叛军失去了首领,很快便溃败成一盘散沙,覆没在王军的铁骑之下。
于是这场夹杂着野心的叛局便在短短的七日之内就彻底收场。
几乎与此同时,大晟新帝发布诏书,昭明已逝的准皇后之真实身份为漠北王子,对其追谥并行国丧。
因着谢流庭先前的疯魔之举,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对此事发表疑议,更别说要上奏向漠北讨个说法,毕竟谁也不想触怒这位自皇后逝后就变得喜怒无常的帝王。
而在这之后,借着这次叛乱的平复,漠北王也顺势退位,宣告传位给长公主桑兰,并将重整草原的重任也一举交予了她。
自此,长风与白雪涤荡过被鲜血染红的漠北草原,鹰背上的王座也迎来了崭新的、年轻的主人。
随着王军平定了叛乱之后,桑岚终于返回王城,见到了分隔近一年的家人。
新雪初霁,银月当空。马蹄一路踢开浅草上厚实的积雪,发出悦耳的声响。
桑岚驾于马上,透过纷纷扬扬细碎的雪,远远便看见等候在营帐前的三个人影。
他提前下了马,迈步一路小跑着向前而去。
染血的裙裾在奔跑的过程中划开一道弯月状的弧线,起伏间,散开的墨色长发间藏进了清浅的、细浪般的雪。
“阿父阿母,阿姊。”
少年的声音清亮疏远,缓慢地驱散了空气中浮动的寒意。
桑岚轻轻喘了两口气,呼出的薄雾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浮现,衬得他双目犹如天际闪闪烁烁的星。
他站在被深雪覆盖的原野中,身上着的分明是浅色的衣裙,却辉煌夺目得恍若一把炽烈的火。
而被他唤到的三人面上则浮起像是被阳光融化的雪一般的笑。
漠北王尚且能沉得住气,沉肃着脸、背着手站在原地,唯有望向桑岚的目光半是欣悦半是宽慰,像是狮王在看他独自狩猎归来的孩子。
他身旁的王后则是直接踏前一步,目光柔和,握着桑岚的手关切地上下打量。
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话在她心中被酝酿了千百遍,但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很轻的——
“平安归来就好。”
他身后的漠北王也垂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粒被风托举着四处飘荡着的种子终于缓缓地沉入厚重的泥土里。
桑岚这才有了重归故土的真实感。
“阿岚此去大晟归来,身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桑兰看见距离上次分别似乎长高了一些的自家弟弟,面带笑意伸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想来平日里应当没有荒废习武罢?”
因为环境太安逸松懈过一阵的桑岚:“……”
他纹丝不动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姊也是,打起仗来还是那般骁勇。”
“说起来,此次的叛乱,应是在父皇的计划之中罢?”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其他三人便微微收敛了神色,最后还是王后轻叹一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外边风大,阿岚想知道,还是到帐内暖暖身体再听罢。”
接着,一行人便一同进入了身后的王帐内,桑岚也在诉说中了解到了整件事的发展经过。
托图的谋反的计划自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虽然做得隐秘,却仍被漠北王派出的手下所察觉。
托图原本的打算是使计让桑兰陷入长久的昏迷,他料到为了不使漠北达不成条件被大晟皇帝问罪,漠北王定会让桑岚作为替身前往大晟,如此,两位王储都短暂地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的继承人便只能由其他部族中选拔产生。
而漠北王则命桑兰将计就计,假装昏迷后又将桑岚送往漠北,让托图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从而放松警惕,直到将暗线完备地布下,桑兰才从假意昏迷中“苏醒”过来。
桑岚听罢,沉默良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被问罪的危机和叛乱同时解决,并且还一举消除了暗藏在部族内部的蛀虫,他理应高兴——也确实是高兴的。
只是在那些光明的、喜悦的心情背后,桑岚难免地生出一丝失落。
他们的计划周密,堪称万无一失,却千算万算都并未将他算在其中,甚至连一句透露都未曾有过。
就在他缄口不言之时,位于主座的、曾经的漠北王缓声开口:“其实若他下的是能直接致死兰儿的药,吾定不会令你将之生擒,而是将其当场格杀。”
“自然。”桑岚垂眸,神色不变,“若是如此,无需父王多言,儿臣亦会这般做的。”
乌兰河边,长风猎猎,霜雪压弯了草梗,于是遍地都是无垠的洁白。
桑岚站在河畔蹲下身,将手心缓缓触上已经凝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低低敛着眼睫望着河对岸的一处默默出神。
掌心传来的触感过分冰寒,让他的思绪也平静了些许。
没过多久,便有一人在他身侧站定,温柔和缓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从小到大,你一有心事就会来这儿,每每碰到这乌兰河的河水,心情看起来就会好上许多。”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抬眸:“阿母。”
“还在怪我们没把计划的内容告诉你?”
桑岚收回视线,却并未说话。
岸边风势渐大,吹过的风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割得人肌肤生疼,在自然的巨力中,人的言语也变得微弱而渺小。
“……其实我们细细想过,认为不告诉你,才是最好的选择。”王后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你自小责任心便重,看着贪玩散漫,实则骨子里最细致沉稳,若是告诉了你,恐怕你在大晟也会不得安生,急着赶着也要回来。”
“倒不如就这般放你去了——虽说此行于漠北而言算得上耻辱,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没有过重的负担,阿岚此行便可尽去看看与漠北相异的风光与人情。”
王后说着温声笑了笑,“可是委屈了?”
桑岚一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心中那状似失落的酸涩情绪的来源。
原来是委屈。
他原本并不是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像是被某个人宠爱过了头,不知不觉生出点娇气来。
“……抱歉。”他垂下头。
“阿岚又何须说抱歉?”王后轻笑,“孩子长大了还愿同我这做母亲的撒娇,我该高兴才是。”
“而且看起来,你在大晟过得很好,我们便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