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109)
顾昭把他安顿在床榻上, 笨拙的给他拍了拍被角, 被角以一个褶皱的角度堆叠在容从锦身边, 他低声道:“睡一觉吧, 本王陪着你。”
“出去…”容从锦咳嗽着坚持道,他将下半张脸都掩在了厚实的锦被里, 不愿让他呼吸自己吐出来的那些混合着草药味道的气息。
顾昭脱靴和衣躺在王妃身边, 修长手指拥在容从锦身后轻轻拍着,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出…”容从锦无奈的说了一半, 顾昭倏然打断他,“好了, 从锦。”
顾昭调匀呼吸, 压抑住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你该睡觉了。”
他有很多委屈, 但是都说不出来,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何说起,顾昭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向来是不起眼的那个,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什么事情都有人为他处理,若是没有从锦也许他一生都会如此浑浑噩噩下去。
可是意中人的出现是一个变数,像是墨色夜幕上撕开的一道缝隙,璀璨明亮的天光渗漏进来,人一旦见识到了真挚的情感,就会穷尽毕生去追逐这种温暖,顾昭虽然痴傻,却也依靠着本能行事,这种感情在他心底的重要性无限的放大。
顾昭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在位而不尽职,给他的王妃带来了多少负担,他的从锦必须艰难的担负起许多事情。
可是他和从锦成婚,明明只想两个人一起捉蛐蛐,午后在贵妃榻上依偎着打盹,像是小花和小黄软成两片扁毛团,顾昭难过极了,拥着从锦哄道:“我给你唱支曲子吧。”
“咳咳咳…”顾昭拿了茶盏给他,容从锦想要训斥他却咳嗽的停不下来,只能先喝茶压一下,顾昭神情温和的注视着他因病而憔悴的容颜,低声道:“风声轻,秋月明…”
顾昭跑调跑得十万八千里,基本每一个字都在不同的曲调上,听起来古怪好笑极了,但他的神情却极为认真、专注,容从锦咳声稍歇,刚直起腰望着顾昭的方向不由得怔怔出神,眸底蒙着一层白翳他看不清顾昭的神态,只能看见他逆着光的大致轮廓,顾昭的身型挺拔英武。
阳光笼罩着他,像是清晨漫过山间的薄雾,柔和而美好,顾昭接过茶盏放到一旁,线条流畅的手臂环抱着容从锦沉着声音又把曲子唱了一遍,停顿片刻低声保证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陪着你。”
“不用怕。”顾昭温声道。
容从锦并非给顾昭提供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安全房,他向来是习惯做两手准备的,他希望陪着顾昭,即使退一步也指望着太子照顾顾昭,倘若双重保险同时失效,顾昭不得不独自求生,他想要顾昭明白皇宫外的生活方式,物品的价值,怎么样合理的拿自己手中的物品跟别人做交换,不至于做出“何以不食肉糜”的疑问。
雍州的百姓疾苦,就是给顾昭展示了皇宫外的残忍一面,容从锦并没有全部刻意隐瞒,而是适当的让顾昭逐渐走出去,理解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但容从锦没有想到,顾昭看到雍州百姓的生活后的第一反应是,从锦还好么…
他是王爷,府城的人不敢强制拘着他,还是让他回到了山上的疠人所,本是来探望容从锦,却看到扶桐眼圈红肿,见到他视线躲躲闪闪,顾昭再痴也什么都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想插上翅膀第一时间陪着从锦。
容从锦执意要赶走顾昭,顾昭也不吭声,手指轻抚着容从锦额角被汗水打湿的发丝,低声道:“都听你的。”
容从锦这才放下心,朝他的方向笑道:“来年还要跟王爷赏荷呢,臣都记得。”
顾昭与他双眸相对,却见他一向清澈温柔的眸底毫无光彩,反应迟钝,低应了一声别开视线。
容从锦喝了药又迷糊着睡过去,顾昭在他床边坐了良久,忽然垂下首,握着他纤巧的手掌在他指侧轻轻吻了一下。
药童进来取药碗,看到顾昭的身影吓得连忙行礼,顾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首查看容从锦没有被吵醒,才拿起药碗跟药童一起离去。
“王爷,您不去休息么?”药童收起用过的瓷碗,迟疑一瞬问道。
顾昭站了片刻,转身掀开帐帘又要进去。
扶桐眼疾手快牵住顾昭一片衣角,急切道:“王爷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答应过奴婢来看王妃一眼就走的。”
“本王已经’走’过了。”顾昭抚开她的手指严肃道,无论是扶桐还是从锦他答应的都是离开,但是他已经离开过房间了。
扶桐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顾昭钻了她的一个漏洞,扶桐拉着王爷的衣角已经是失礼,自然不敢用力,一时不察衣角布料从她指尖滑落,顾昭转身毫不犹豫的重新钻回了房间内。
王妃让她看着顾昭,现在王爷都弄丢了,她还留在外面做什么,扶桐跺脚咬牙也跟了进去。
*
阳光刺破阴翳,霜雪逐渐消融,春水在山涧婉转流淌,浅金色的阳光自窗棂漫入,给床榻上的容从锦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容从锦睡梦中也觉得舒适,每次他全身滚烫的时候,总有一片冰凉贴上来,反复为他擦拭,水痕带去了温度,对症的药也发挥了作用高烧退去,烧得昏沉闷痛的头逐渐恢复清爽,他微微一动,坐在圆凳上在床边打盹的人就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唔…”顾昭揉着眼睛爬起来,扑到床边兴奋的用手戳戳容从锦的脸颊,“你醒啦!”
容从锦:“……”
他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视力损伤是永久性的,但侧首见到顾昭迅速逼近的大脸,年轻英俊的面庞上是溢于言表的兴奋,连脸颊都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心底的担忧忽然就散去了,容从锦侧首望着他,沉默片刻,“你一直在这里?”
“本王不在,我不在。”顾昭连连摆手,竖起三指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本王是在外面陪着从锦的,刚刚进来。”
至于这个刚刚是多久,顾昭也说不清楚。
顾昭不知道照顾他几天了,也不用再担心传染的风险了,容从锦朝他招手,大狗狗立刻甩动身后的蓬松尾巴凑上去,熟练的摸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欣慰道,“你退烧了。”
“要喝水么?”顾昭问道,就像是一个服侍王妃的侍从,中规中矩关心的都是容从锦的起居,丝毫不在意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不用,王爷有不适的地方么?头痛么?”容从锦关心道。
顾昭老实摇头,容从锦又搭住他的脉凝神试了片刻才微松心弦,医术不是一日之功,他的医术也算不上高明,但是处理的都是疠疾,至少能分辨出疠疾的症状。
顾昭离开皇宫后在王府调养得不错,又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并未染上疠疾。
不过还需要观察几天。
明媚阳光斜斜探入室内,积雪反射着洁净的光,药香混合着室内燃着的安神香竟有几分像是游风拂过莲池旁送来的清爽气息,彼此静默无言,容从锦半晌打破沉默,“王爷连臣的话都不听了么?臣告诉过您不要来的…”
“可是你在这里呀。”顾昭犹豫许久含糊道,他向来是个听话的,习惯听从信赖的人的意见,他一反常态在指令和自己的意愿相悖时,他横下心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内心。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的决定都是极为错误的,顾昭眼神湿漉漉的望着容从锦,虽然还不知道错的有多厉害,但顾昭已经开始心虚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的意思,再瞥见他不加掩饰的欢喜目光,心蓦地柔软了一片,过去几天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撑不下来了,是顾昭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们才能重逢再次享受着片刻安静的光景。
顾昭疏于表达,他一直担忧顾昭分不清什么是“爱”和“照顾”,现在心底重石落地,人总是本能的规避风险,顾昭却能迎难而上,在他的世界里,顾昭一直笨拙而热烈的爱着他。
“我不能告诉王爷这件事您做的是对还是错,因为有些时候要依凭自己的本心行事。”容从锦低声道,“我只能告诉您,我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