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与子爵(11)
里斯本夫人当然不会去接,阅读他人的私人信件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她连连摆手,无奈道:“我只是关心你,伯德,你不用火气这么大。”
伯德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泄气道:“母亲,您有什么事直说吧,这里是我的书房,不会有人听见的,您不用担心什么不体面的话或者事被人听见传出去。”
“我说了没什么……”
“您那天晚上看见了吧。”伯德绷紧了唇。
里斯本夫人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左右晃了晃身体,巨大的裙摆顺着她的动作划出一个笨重的弧度。她眼珠子滚动了几下,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只是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词:“是。”
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就要容易多了。里斯本夫人松下肩膀,又回到了那个优雅自如的状态:“我那天晚上起床关窗,刚好看见你出门。”
悬在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
所以她才那么在意纳塔尔。伯德在瓦伦郡长大,在瓦伦郡他可没有什么老朋友需要他晚上小心翼翼地爬窗翻墙去拜访。
“我不想办舞会。”伯德徒劳无力地挣扎。
“这可由不得你,伯德。”里斯本夫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姿态与他说话了,特别是在伯德继承爵位之后,她一直表现得只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普通母亲,可她曾经也是一位子爵精挑细选出来的贵族夫人。
她说完就施施然离开了,巨大如鸟笼的裙摆一摇一摆地消失在伯德的视线范围之中,可真正的鸟笼,她已经牢牢套在了伯德的身上。
第十七章
罗曼是在三日后抵达的。
瓦伦郡和他离开时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了,原本的麦田变得空荡荡,只有收割过后堆积的麦垛在田埂上散落着,而原本的村落外又增加了许多简陋的棚屋,一路行来,都有衣衫褴褛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这位在此时还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来人。
纳塔尔的军队已经在路西亚郡驻扎下来了,这几日已经没多少人再往瓦伦郡来了,能跑走的已经在之前就全离开了,但没有新的流民涌入不代表万事大吉,瓦伦郡本身就稀薄的人口近日来几乎翻了一倍——路西亚郡本身就比瓦伦郡占地面积大了许多,还要添上不少从安达略斯其他地方来的流民。
他带来的三千金币解了燃眉之急。
伯德取下了几所救济所的里斯本家徽旗帜,换上了象征纳塔尔的鸢尾长剑旗,这代表这几所将属于纳塔尔公爵,罗曼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提醒道:“公爵阁下说,这些金币是赠予阁下的救济事业,这样做并无必要。”
“人们有权利知道自己是受谁的救助,”伯德勉力勾起嘴角,“更何况战后这些人依然要回到原来的土地上生活,回去的时候房屋多半都损毁了,让他们对破坏者少点芥蒂也是好事,不是吗?”
罗曼沉吟不语,伯德也没心思去揣度他在想什么。
他这几日为了那什么所谓的春季舞会可算是愁破了脑袋。里斯本夫人把周边所有乡绅贵族适龄的女儿们全部都打听了一遍,送了一堆画像到家里来,甚至某些品性不错的私生女也没有按理筛掉,而是一并送上了他的案几,他一边要处理这边救济所赤字的问题,一边要应付里斯本夫人的轰炸,晚上睡觉都会被梦里望不见尽头的美人画像给吓到惊醒。
“瑞格只是垂死挣扎而已,成不了气候。”罗曼说道,“子爵阁下不必太过担忧,战事一旦开始,就距离结束不远了。”
“什么?”伯德神游归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罗曼大约以为他是在担忧战事胶着,瓦伦郡负担不起这么多张嘴。
“不,我没有为流民担忧。”伯德摇头,“救济所是他们自己付出劳动搭建的,我只是提供了材料,连食物也是他们自己做的,清扫街道也都是他们的活儿,我没有养闲人,也养不起这么多闲人。再说了,行政官已经给了准话,皇帝陛下已经同意挪用部分税收用于救济所了,马上就可以稳定下来了,这算不上太大的压力。我只是在担心……”
伯德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摆摆手不想再说,但罗曼斟酌一番,还是说道:“您的脸色不太好。”
他喉头哽了一下,努力保持平板地说道:“我回去之后会照实汇报情况,您这样,公爵阁下会担心的。”
说完他就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天知道对于一个始终刻板守礼的仆从来说,这样令人面红的话语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去,恐怕不会有比他对纳塔尔更忠心的仆人了。
伯德愣住了。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暗自思索什么,天空上的云划过,一片又一片阴影来了又去,秋收过后天就凉快下来了,这样在外面站着也不会觉得烦闷,罗曼也不催促,索性就在一边静静等着。
远处奔来一个仆从,是里斯本家的。
“子爵阁下,夫人说您该回去了。”
伯德这时好像才堪堪惊醒,他的神情古怪,好像刚刚是站着小憩了一番而非在思考,但看他那模样好像如今醒来才是做噩梦似的。
他屏退仆从:“我知道了,告诉母亲,我马上就回去。”
罗曼直觉他的苦恼与这位里斯本夫人有关。
看着仆从走远,伯德掏出怀里的怀表看了眼时间,的确该吃晚饭了,他回头问道:“你是接下来去哪里歇脚?回庄园吗?”
“是的,阁下。”罗曼点头。
伯德张了张嘴,秀气的眉毛打成了一团结,像是被猫咪玩闹之后的毛线团。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先生?”罗曼道。
伯德左右看了看,他的仆从都在较远的位置。他这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问道:“纳塔尔……他还会回来吗?我的意思是这个庄园挺大的,空着浪费……你懂的。”
真正想说的那后半句话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他还会回来找我吗?
罗曼不太懂他的深意,但他照实道:“如果您是说回瓦伦郡居住的话,如无意外,不会。”
伯德挺了挺胸,他好像毫不意外,又好像深受打击,但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他笑道:“果然啊,只是一次度假而已。”
罗曼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好像在某个小旅馆里和纳塔尔这么说过。他隐蔽且迅速地抬眼扫了一下子爵的神情,等他看过来时,他仍然是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恭顺仆从。
“好的,那么你回去吧,”伯德清了清嗓子,“代我像公爵阁下问好,谢谢他的慷慨,这三千金币实在是太重要了。”
罗曼点点头,但没有真的离开。
他向来守礼到不愿额外多思考一步、算得上木讷的脑子算是自作聪明了一回——他忠诚于纳塔尔,纳塔尔的意志他永不会违背。
“子爵阁下,您可能……”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您可能对度假一事,有点误会。”
“误会?”罗曼没有抬头,但他确定自己听到了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冷笑,“什么误会?你不是说他不会再来瓦伦郡了吗?”
伯德用词的改变让罗曼愈发肯定自己的理解——从“回”到“来”,子爵阁下恐怕将公爵阁下当做了一个无耻下流、不负责任、玩弄感情的浪荡偷心贼了。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阁下。”罗曼努力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可靠可信,“事实上,公爵阁下之所以攻打路西亚郡,并不仅仅是因为皇帝陛下的指派。”
“那还因为什么?”伯德的声音听起来更冷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哦,我知道了。皇帝陛下想要收回所有被贵族占有的土地,所以派遣公爵阁下去收复领土——而北方已经没什么封地了,所以要来南方,路西亚郡只是个开始,迟早也要轮到瓦伦郡,所以他以后不必来度假了,因为这里就会是他的后花园——对吗?”
“虽然结论完全正确,但过程却……”罗曼几乎要擦汗了,他不明白子爵是怎么从一个完全错误的思路里推导出这样一个精准的结论的,“和您想的完全相反,皇帝陛下是要把公爵阁下打下的领土作为封地赠予他,所以,今后的安达略斯,除了瓦伦郡,都将是伯里曼的领地,所以他不适合再住在瓦伦郡了,他应该会住在隔壁,可能就是路西亚郡。”
伯德听了,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问道:“除了瓦伦郡?”
“是的。”
伯德深吸一口气,他抬头看天空,明明天已经凉了,可他看着澄澈的天空之上似乎还氤氲着歪歪扭扭的蒸汽。
他颔首,道:“罗曼,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罗曼恭顺地行礼:“愿意为您效劳,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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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跨过雕梁画栋的中庭回廊,就是阿兰布朗宫从不开放给外臣的皇室后园。
拱形门柱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鸢尾爱丽丝,这是皇室的象征,顶株是工匠奢靡地用珍珠、大理石磨成粉,按照比例混合浇浆,一点一点在其上雕琢出繁复的纹理,从头至尾,是一出连贯流畅的创世纪,据说这是上一任帝王——那位爱享受爱得差点亡国,害得坎布斯堡血脉就此断绝的著名皇帝阿尔方索七世——最得意的杰作。如今的木苏曼陛下在当初登基时差点把这倾注了老皇帝后半生心血的名作给推翻了搓成灰,还是诸多名人名家听说之后急得差点一头撞死在阿兰布朗宫外,国王才放弃了这个丧心病狂的主意——毕竟错的是老皇帝,可不是这些柱子,何必要挫柱子的骨呢。
雅妮在皇宫后园暂居的这些日子里,除却中庭那个栽种了两排桃金娘的美丽喷水水池,最爱的就是这些画柱了。
她在博普雷时也曾去听过牧师的宣讲,创世纪这样的故事谁都听说过,可当她亲眼见到这些画柱,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震撼,其上的肃穆庄严使她匍匐,当布里芬皇后轻笑着引导她颤抖的手扶上雕刻其上的上帝面容时,她痛哭出声。
在听说阿尔方索七世与这些画柱的逸闻时她也曾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能亲自去嚼上两口画柱,好看看那嘬下来的粉末是不是都是熔进去的碎金子。但那一刻她明白了为何那些工匠、那些写出被人传颂的名作的戏剧家们宁死也要保住这些柱子。
“雅妮!”
少女回头,一名宫娥正面带笑容地看着她:“你果然在这里。”
宫娥上前几步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回带,笑道:“哎呀,这都多少天啦,你还没看够吗?别看了,皇后刚刚正找你呢。”
雅妮惊道:“皇后陛下?”
宫娥点头:“是啊。不过你别着急,皇后陛下只说是有些事想问问你,不是什么要紧的。”
雅妮抚了抚心口,催促道:“要紧,哪里不要紧?快带我去呀!”
她急得恨不得块块奔跑起来,像是在博普雷的田埂上那样奔跑,可这里是阿兰布朗宫,可不是什么乡野田埂。于是这两个白衣裙的少女就这样在回廊上快走起来,斜刺里的阳光映进来,在她们翻飞的裙摆上来回跳跃,快活得就像是女孩娇俏的笑声。
“布里芬陛下!”
雅妮老远就见着那火红的人影了。布里芬的红发总是那样醒目,这是弗兰西亚皇室血统的标志,再加上她总爱深红色的衣物,连权杖顶和权戒上镶嵌的宝石也都是名贵的鸽子血,虽然不拿那些琐碎的钻石做烘托,只单单拿银子勾勒,可她这堆砌满身却不会张扬反显得沉静的气质,把她埋进玫瑰花丛里,也能叫人第一眼辨出来,她才是最美艳特别的那一株。
“别着急,”布里芬的口音带着弗兰西亚的味道,和南边的方言口音相近,听在雅妮的耳朵里亲切无比,“你这样会吓到波妮塔的。”
雅妮这才看见缩在布里芬裙摆下的一团毛球,只露出半边翠绿的眼眸,看她望过来了,又伸出了整颗头,耳朵轻轻抽动了一下,在雅妮张嘴要叫她的时候又歘的一下,奔出了房间,一头扑进外面的满园阳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