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上(80)
原先薛老太爷是打算扶稳薛修易,让这嫡长子持家管事,可他不是沉溺修仙问道,就是花钱去捧些徒有虚名的混子、骗子的臭脚。正如太后当初所言,薛家混到这一代,家中子弟不郎不秀,除了庶出的薛修卓,已经没有再能入眼的人了。
如今薛修卓外任大理寺寺丞,内兼薛家当家,在这几年时间里拽紧了薛氏下滑的势头,堪堪立在世家名席。家里边混吃等死的兄弟多的是,往上还有些伯叔娘舅,也整日挖空心思从本家骗钱。他们一边靠着薛修卓吃饭,一边冲他吐口水,背地里蝇营狗苟,骂的就是薛修卓出身太贱。
萧驰野对此心知肚明,他和沈泽川一个想法,就是若非薛修卓立场不明,一直隐在世家背后,他们是惜才爱才,情愿拉拢这个人的。然而泉城丝的事情是个关键,它使得薛修卓在沈泽川眼里面目模糊,变成了必须提防的人——一个人的城府深到了这个地步,早在一切未曾发生时就已经埋下了千百条线来做打算,这样的人必然不会轻易被人差使。
萧驰野摩挲着酒杯,想到这里,说:“人总有运气不顺的时候,大少也不必太过焦心。我看他在阁老、孔尚书身边办差办得都很好,平素也不跟人吃酒玩闹,是个本分的。”
薛修易立刻激动起来,他酒嗝连续,掩着口鼻缓了片刻,迫不及待地说:“那都是装出来的样子!侯爷,这东龙大街上的双花你知道吧?藕花楼、香芸坊嘛!他薛修卓早在几年以前,就从香芸坊买了批人,藏在府里养着呢!”
萧驰野听到香芸坊,倏忽嗅出什么,他目光一凝,沉声说:“他从香芸坊买了人?”
“买了!”薛修易伸出手指,“买了十几个……男孩儿……女孩儿……都是香芸坊的!”
萧驰野沉默须臾,起身说:“晨阳,你陪着大少,我寻思着姚温玉该到了,去前头迎一迎他。”
薛修易一听姚温玉的名字,便正襟危坐,连连说好,不敢纠缠。
萧驰野一出门,就喊道:“骨津!”
骨津从上边落下来,单膝跪地,说:“二公子!”
萧驰野说:“先前让你查香芸坊,你就没有查到香芸给薛家卖了十几个人的事情么?”
骨津一愣,没敢抬头,即刻说:“请公子责罚!”
香芸在上回行刺案里反戈一击,提供了萧驰野受贿的伪证。这件事蹊跷,香芸为何突然倒戈向世家,其中缘由查到今天也没个头绪。薛修卓绝非好色之徒,他从香芸坊买了这么多人回府,一直藏得没有声息,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泽川说得不错。
即便薛修卓没有沾着任何关系,可从南林猎场开始,甚至南林猎场以前,他就已经出现在了每一件事情中。
“你当然要罚,你来了阒都,酒喝了不少,如今连这双鹰眼也醉瞎了么?办事不力,失职之责当然要重罚,自己去请晨阳赏鞭子!”
骨津汗都下来了。
萧驰野把此事交给他,本就是看中他办事严谨,最擅长搜查。从前他在离北铁骑里担任斥候,没有出过这样的疏漏。萧驰野说得不假,在阒都里待久了,他也敢对差事掉以轻心了。
“我给你两日时间,再去查。香芸坊卖给薛修卓多少人,这些人叫什么名,籍贯哪里,年龄多大,甚至他们的双亲远戚全部都要查明白。”萧驰野越过他,寒声说,“再出疏漏,你就不必再在这个位置待了。”
骨津闷声叩首,随即起身往香芸坊去。
晨阳得空出来,见萧驰野面色不豫,便说:“主子,薛修易歇下了。”
“明早打发人送他回去,”萧驰野回首看了眼里边,“梅宅有套孤本,明早送他走的时候一并给他。”
晨阳提醒道:“那都是姚家的藏书,咱们要不要给姚公子打个招呼?”
“姚温玉把梅宅卖给我,就是铁了心不要了。他一年里多羁旅异乡,不稀罕这些。”萧驰野今夜酒喝得不少,却没有任何上头的意思,扔了拭手的帕子,“再者他就算归了都,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宴席,他必然不会来,这人不好请。”
“若非姚公子没有入仕,只怕今日也轮不到薛修卓。”
萧驰野眉间没有舒展,他说:“宦海沉浮不是做学问,姚温玉未必就能比薛修卓做得更好。这两人有点意思,处处相反。”
“说到底都是海阁老的学生,薛修卓是红尘客,姚公子就是世外仙。”晨阳思忖着,“但瞧着海阁老,还是更爱惜姚公子。”
“不错,海良宜对姚温玉倾囊相授,不惜打破原有执念,越过世家成见收他为学生,已经足见爱惜。这些年薛修卓也政绩不差,海良宜却仍旧没有给他那份真正的师徒体面。况且这些年,海良宜没有半点强迫姚温玉入仕的意思,元琢元琢,海良宜当年给姚温玉取这个字,就是慈父之心。师徒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旁人比不了的亲近。”萧驰野说,“姚温玉是正经世家贵公子,按照他们那套,他比潘、费、薛家所谓的嫡系更正。姚家清贵,过去连花家的女儿都难嫁进去,到了他这里,金山银山还不如一碗野蔬更让他稀罕。”
晨阳也没有见过姚温玉几回,买宅子时,只有过匆匆一面,记得是个挂着招文袋的书生,不爱骑马坐轿,养了头驴子。
“丁桃回来了么?”萧驰野忽然问道。
晨阳说:“……还没走呢。”
“叫他玩吧,”萧驰野跨进自个儿的屋子,脱了身上的锦袍,换了套寻常的衣,“这宴席吃到这会儿,该陪的都陪过了,到天亮之前还有空闲,我去去就回。”
* * *
沈泽川出了窄道,后边的奚丹跟着出来,没敢越过沈泽川,就立在后边垂首听命。
沈泽川倒很温和,回身看他片刻,说:“你今夜话说得都好。”
奚丹连忙躬身,说:“能为大人排忧解难,便是小人最大的抱负了。”
“但是奚鸿轩生性多疑,光凭几句话套不出真金白银。”沈泽川淡淡地说,“他在各地的生意,你都清楚吗?”
奚丹说:“清楚、清楚的!家里的大小账都得按月递交给阒都的宅子,下边六十八个掌柜都是家生子,这些人的双亲妻儿都叫他拿在手里,养出来就是专门为了管账的。铺子里有什么大小动静,一概不能隐瞒,他都心里有数,所以这些年,这么大的生意也没出过一点问题。”
沈泽川才说:“奚鸿轩要拿这四百万,得给你交代取钱银库,还得给你开门钥匙。我只问你,这钱怎么走?”
奚丹心里默算,过了片刻,说:“走旱路实际上风险大,押运银车需要货物遮掩,这是四百万,若没有个长久的生意打掩,那厥西布政使江|青山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者,大人,走旱路得先经过厥西十三城,还要经过荻城,这些都是难关。最为重要的是,奚鸿轩没有讲错,这笔钱在阒都根本无处可藏。”
这是白银,不是票子,就是专门空出个院子藏,也未必放得下四百万。这钱拿到手,怎么花出去也是大问题。
沈泽川看了会儿夜,说:“这笔钱不进阒都。”
奚丹没敢吭声。
果然,少顷后,沈泽川接着说:“不论走旱路还是水路,都得受厥西盘查。四百万太大,想要处处都遮掩严密,就是你我想得好,下边人未必就能做得好。钱进来了,花不出去也没有用,所以这银子不到阒都。”
奚丹揣摩着沈泽川的心思,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把钱套出来,留在那边,换成买卖来运转?”
“一半交给你这么打理,”沈泽川说,“另一半,我自有办法。你也有个准备,奚家的生意大,缺不了一个管事人。奚鸿轩不成了,你就是头一等的爷。”
奚丹连忙应声。
沈泽川不再多说,上了马车,与奚丹暂别了。他夜里还要回诏狱看卷宗,往前二十年的陈年旧案都得看,为了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连回去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马车到了诏狱,葛青青守夜巡视,让人老早就开了院门,等乔天涯驱车而入。
沈泽川下来时,葛青青过来小声说:“侯爷来了。”
沈泽川解了氅衣,上着台阶,对葛青青颔首,葛青青便退下了。沈泽川在门口拉下氅衣,挂在手臂间,推开了门。
萧驰野吃了酒,即便换了身袍子,也去不掉酒味。他仰身歇在沈泽川的椅子里,面上盖着书,闻声把书掀了,却没动。
“过来坐。”萧驰野将书扔在桌上。
沈泽川抵上门,把氅衣挂衣架上,顺手解了衣扣,迎着萧驰野的目光,抬腿跨了上去,跟萧驰野面对面,骤然贴近。萧驰野探手捞住沈泽川的后腰,两个人薄唇相碰,先吻了个酣畅。
作者有话要说: 不郎不秀:不稂不莠近义词,比喻没出息或是不成材。
第80章 聘礼
这一场切磋尤为漫长, 把餍足感越推越远, 变成了食髓知味后的意犹未尽。他们习惯于在黑暗里较量,随着爱意渐深, 亲吻无法再令人满足。年富力强的欲|望坦诚相见, 这样充满甜腻与黏稠的耳鬓厮磨是有情人的独特款待, 因为一刻不离地挨在一起是种奢求。然而诏狱耳目众多,亲吻只算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补偿。
萧驰野在亲吻结束时问:“去哪儿了?”
沈泽川的大腿随着坐姿蹭在萧驰野的腿侧, 他不紧不慢地缓着呼吸, 半敛的眼眸里带着隐晦的诱惑,说:“数钱。”
萧驰野捏他, 说:“数得劲儿了么?”
沈泽川哑声笑, 说:“被你捏得劲儿了。”
萧驰野被沈泽川笑得躁, 抬手捏稳他的下巴,说:“使劲地勾。”
沈泽川解开的衣领里露着锁骨,上回被咬狠的地方印还没消。他浑然不在意,舔湿了自己被咬过的唇, 说:“我要与你商量件事情。”
萧驰野抬高他, 说:“巧了, 我也要与你商量件事情。”
沈泽川被萧驰野的眼神烫得口干舌燥,他说:“今年的军粮要等到四月才能从厥西出发,我要借东北粮马道一用。”
萧驰野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说:“东北粮马道的军粮由离北铁骑自己押运,沿途无人盘查, 运银子是可以,但得看大哥同不同意。”
“这笔钱若是我的,世子自然不会同意,但这笔钱若是你的,世子一定同意。”沈泽川微微仰了下巴,“下聘了,二公子给我留着。”
“这么点银子就想当聘礼,”萧驰野笑着腾出手,把食盒提到桌边,“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