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15)
女人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余光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与你有何关系?”
白秋令沉默片刻,指着她手中的剑说:“没猜错的话,前天——或许在我来永洛之前,这河水夜夜结冰,都是因为你手里那把——”
“青霜剑。”
白秋令悄声走到她身后,刚抬手将要点她的穴便被她反身灵巧地躲开,于是他又伸手过去试图扣住她的肩膀,还是被她抬剑以内力一震直接弹开了。
一来二去两人站在原地过了几十招却未分出个高下。白秋令不禁感叹人外有人,此人或许功法上没有他灵巧,但内功深厚不容小觑。
始终是受了伤,片刻后那女人便不敌后退,连退几步反手撑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手掌触到的地方竟然开始迅速结冰,而后铺了一层剔透的冰花向四周蔓延。白秋令此前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情形,饶是知道她手里就是青霜剑,也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
眼前这把剑是青霜剑,那这伤及心脉的女人必然便是青霜剑主段青霜了。
“让...让开!”段青霜已然情绪失控,这两个字像是从她喉咙间的缝隙挤出来那样嘶哑,还带着些许不安。她转身跌跌撞撞几步扑在桌边赫然拔剑出鞘。
白秋令闪身躲开,随即后退半步不敢贸然上前,他眼中看见的青霜剑剑身此刻黯淡无光,周身迅速爬了薄薄的一层霜,屋里子很快冷得就像昨天晚上那样,他不得不立刻催动内力抵御寒气。
而段青霜没有片刻的犹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在白秋令诧异地注视中直直扎在自己心口,鲜血便一滴一滴顺着刀刃流下来,漫过刀柄滴落在青霜剑上。
满屋的寒气又像是被青霜剑重新吸收,那剑身上一层白霜渐渐褪去,段青霜半扶在桌上大口喘气,细密的汗珠从她额间渗出,顺着脸颊滚落,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
即便是听过不少剑客以血喂剑,然而这样的场景还是在白秋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心中情绪翻滚,上前半步又停下来,指尖仿佛仍是绕着丝丝凉气,自己还全无意识手却已经朝青霜剑探了过去,他抖抖嘴唇下意识呢喃着:“这是......”
段青霜心口还滴着血,她顾不上剑身还寒气逼人,将剑入鞘抱在怀中往边上闪躲,但她身体实在是太虚了,支撑不住整个人直直从凳子上跌下去倒在了地上。
白秋令一抬腿靠近,她便扬手拦下,那手掌方才捂着心口,现下阻了白秋令的脚步,鲜血淋漓倒像是伤在了掌心。
她强提着一口气咬牙缓缓道:“别过来......”
旁人虽不知,段青霜却很明白。眼下任何人靠近她和青霜剑都是万万不可,她不能保证来人绝对安全,也无法阻止青霜剑再次发狂——即便刚才青霜剑那样快的“镇定”下来对她来说已是奇迹,然而这一切的变故于她而言都太陌生,她无法相信任何人,对于白秋令的突然示好她下意识地防备着。
“我并无恶意,你相信我。”
“不...不是我不信你——”段青霜面上毫无血色,每说一句话就要呕些血从齿间流出来,“是它、咳咳!它不信你......”
“你是说青霜剑?”白秋令眉心紧蹙,心中反而踏实了一些,他跨步到一人一剑旁蹲下,不顾段青霜的阻拦抬手便压在了冰凉的剑柄上。
段青霜随即一声惊呼呕出更多血,面前的衣料一片殷红,地上也聚集了一大摊乌黑的鲜血。
青霜剑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彻底失去控制,反而一点一点恢复得比刚才更快,片刻的功夫已然恢复如初。
段青霜许久未见平和稳定的青霜剑了,自从她几年前回乡,开始以心头血喂剑,到现在已是三年,她自小刻苦练功攒下的底子被青霜剑侵蚀消耗得所剩无几,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
白秋令最终把失了挣扎之力的段青霜扶回床边坐下,重新倒了药递给她。
青霜剑平静下来,段青霜也随之渐渐放松,她心口伤口不深,每次她都谨慎的拿捏着,现在的日子痛一遍两遍,于她而言都好过几年前重新回到永洛的时候。
“谢谢。”
她捧着温热的盖碗,半靠在床框上轻声与白秋令说话,将白秋令反复打量几遍后她都目光又落在他的佩剑上,“你不是本地人吧。”她说。
白秋令将清羽换了一边拿,应道:“不是,前日刚来这里。”
“所为何事?”
白秋令不答话,只看了看静静躺在床上的青霜剑,摇了摇头。
段青霜立刻便懂了。
她仰头将盖碗里的药喝了大半,随手又把盖碗放在床边的木椅上,如青霜剑一样恢复了往日地端庄大方。
她苍白的唇浅淡地弯了弯,道:“你为了青霜剑而来。”
白秋令只点头,仍是没说话。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段青霜的手上衣服上还都是血,教旁人看了都触目惊心,她却全不在意地用身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
她抬头,问白秋令:“你是如何做到的?”
“做到什么?”白秋令反问。
“你安抚了青霜剑。”
“青霜剑需要安抚?”
听他连续反问,一来二去段青霜的防备之意又淡了几分,她嘴角往上扬了扬,笑容更加苦涩,“曾经不。”
白秋令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唐昀曾说他说一把剑,就好像这剑是个人一样。
第十五章 青霜(二)
从他记事起司言便说过剑的秉性可以是铸剑者给它的,也可以是它与生俱来,但都和人的关系密切。
有时候它们比人更像人。
它们知春夏秋冬,也知人情冷暖,有些剑忠诚坚定,也有些阴鸷卑鄙。有时剑锋染血也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比人心干净,也更为单纯。也有时剑未出鞘,便是腥风血雨。
白秋令猜想眼前这把青霜剑定然是遭遇过极大的变故,否则怎会在剑主手里如此失控。他道:“不知是这剑有故事,还是夫人有故事?”
段青霜闻言,咳嗽两声伤口有些裂开,又开始往外渗血。
谨慎起见白秋令还是先去为她请了大夫查看她的外伤,再请了个小丫头来帮她换了衣服整理妥当。待一切都收拾好之后,他又叫客栈备了一桌饭菜。
段青霜喝过药休息片刻,看上去脸色好多了。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往两个空碗里添了汤,放下汤匙的同时门外传来了白秋令的声音。
“夫人可都收拾妥当了?”
“都好了,你进来吧。”她的声音温和了许多,神色也平静了不少,头发和衣裳重新整理后她还是那样温婉端庄。
白秋令轻轻推开门,有礼有节地向她行了个礼,抬手道:“这间房留给夫人住,我住隔壁。”
“不了,”段青霜微笑打断他,“我家就在永洛,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白秋令于是笑道:“饭后我送夫人一程。”
段青霜也颔首微笑,复而摇头又说:“不必麻烦了——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白秋令。”他后退半步再次抱拳行礼,抬头目光又落在青霜剑身上,“看上去现在的青霜剑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白少侠也爱剑?”段青霜拢了拢发髻,再将方才盛汤卷起的衣袖放下,温和道:“少侠如何知道青霜剑?”
白秋令答道:“青霜剑如此不凡,这江湖之中想不知道也难,况且段氏铸剑声名远播——斗胆问前辈,方才为何会出现那样的场景?”
“白少侠虽还年少,但刚刚交手下来,确实身手不凡,在回答少侠的问题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还望少侠指点。”
“指点说不上,前辈请讲。”白秋令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抿了一口茶,看着段青霜。
段青霜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的一幕幕,若是照青霜剑现在的习性,必定是要“大闹一场”才肯罢休的,没想到白秋令不仅没有为它所伤,反而将它恢复的时间大大缩短,且他本人毫发无损。
她眉心微蹙,欲言又止,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他出身来历武功路数又有何用,青霜明明是自己所铸,也是自己最为了解,方才那不过...便是巧合吧。
见段青霜长叹一口气,白秋令斟酌着主动开口:“前辈有话不妨直说,或许晚辈能够略尽绵力相助?”
“白少侠今日说我伤及心脉,可是也懂医术——”段青霜挽起衣袖将手探过去,“那便替我诊诊脉吧。”
“这...晚辈学艺不精,只是读了些医书略懂一二,恐怕......”
段青霜笑着打断他:“一眼便能看出我伤及心脉,现在与我说略懂一二,少侠实在是谦虚了。”她见白秋令有些局促,便又将手往他面前抬了抬,从袖中拿出一张绢丝手帕搭在手腕上,“少侠先为我诊脉,待看完诊再说其他,也不迟。”
于是白秋令对她点了点头,将两个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片刻后白秋令诊完脉,收回手轻咳两声没说话,段青霜却先开了口:“段家是会铸剑,只不过铸剑的段家早已经不复存在。”
“前辈何出此言?”白秋令问。
段青霜轻缓地摩挲着青霜剑身,眼神柔和悠远。她脑海中的记忆又被撕扯成两半,一半被冰天雪地里阵阵寒风挟裹,一半落进岩浆翻滚的炙热深渊,意识又陷入令人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带了几分讥讽自嘲轻叹道:“若不是因为这两把剑,段家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若不是因为青霜剑和青冥剑,段青霜此时或许正哄着她几岁的孩儿读书习字练剑,她的弟弟也还无忧无虑的四处游历,好不自在。
段家在永洛扎根得往前追溯百年,从段青霜祖父一代起,段家的铸剑之术便声名远播,铸出了不少传奇名剑。到了段青霜父辈,段家长子段洲的铸剑术更是炉火纯青青出于蓝,次子段源——也就是段青霜的父亲,虽铸剑的技艺不如其大哥段洲,但他知晓天下名剑,人们戏称他“剑事通”,因为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不了解的剑。
段洲不知从何处得了两本铸剑谱,就连段源也未曾听说过这两把剑,但他仔细研读了铸剑谱,立时被两把剑身上相生相克的特质所吸引,甚至以其中一把剑的名字来为刚出世的长女命名,唤她青霜。
没几年次子出生,他又为他起名青冥,“凑”成了一双宝剑。
段源的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段洲却一直未娶亲。一把青霜剑他一铸便是十年,然而一直不得要领,十年过去都未成功。饶是段源知天下剑,也无法为其解答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