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52)
然而他不知是哪一个重要环节出了错——一年多以后他竟然没有办法再控制横君,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再实现此前与横君剑的无间配合。
他宁愿让宝剑蒙尘,也不愿再回飞星谷,向凌君请罪,重新“唤醒”这把横君宝剑。
“我说的就是全部,”司徒念君平静地看着白秋令,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破绽,“后来我出生,父亲便将以琴控剑的重任交于我,希望我能重现横君的绝世风华,但我始
终做不到。”
白秋令沉思许久,又笑着摇头,“司徒姑娘漏掉了最重要的一段。”
“我已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并无隐瞒。”
“可姑娘并未说这‘胎记’之事。”
司徒念君搭在桌上的手指受力屈起,指甲在石桌上刮过,留下浅浅一道印子。她手握成拳,指关节发白,盯着白秋令,眼中像是燃起熊熊烈火又被浇灭,涌起一阵雾气。
她咬牙又道:“儿时山庄里有人因为这印记,传我并非父亲的骨肉,说父亲收留叛逃飞星谷的母亲,只是因为她可以抚琴控剑,不过是当做交换条件,要父亲认下我的身份。”
“他们如何得知令堂是飞星谷中人?”白秋令面前一晃而过凌君耳后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那印记的一部分,挽了袖子向司徒念君伸出手,道:“姑娘可否让我仔细一看。”
司徒念君迟疑着将袖子扯了扯,手伸到他面前,“能以乐器控剑,只有飞星谷。”
白秋令细致地查看了司徒念君手腕的飞星印记,抬手掩唇轻咳两声,缓缓又道:“若令堂真的来自飞星谷,这印记便是真的,——姑娘何不回飞星谷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令堂的清白?”
“如今我被父亲禁足,不得离开山庄半步。”司徒念君道。
“呵...”
“为何发笑?”见白秋令眉眼间愈发明朗的笑意,司徒念君又问:“你知道些什么?”
与唐昀待得久了,白秋令也学了几分狡猾。
他不动声色将拇指上的血擦了擦,笑道:“姑娘就算不被禁足,也未曾出过山庄,我倒认为,若是为真相,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为过,况且你只是求个明白,不曾有其他想法,或许你也可以顺便一问为何司徒庄主再也不能以琴控剑。”
“凌君此人性格怪异,若知道我便是当初叛逃侍女与曾经背叛自己的挚友生下的女儿,恐怕只会震怒,并不会告知——”
“未必。”
白秋令站起来,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木屑,拿在手中摩挲片刻,又道:“司徒庄主以‘君’字为你命名,且令堂来自飞星谷,你的身世必定与飞星谷有关,凌君谷主仁心仁术,当年是受了司徒庄主不念恩情盗走横君的刺激,但绝非绝情之人——”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他的猜想,眼下除了说服司徒念君拿着横君去飞星谷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个更好的办法。
离开云隐山时司言告诉他,江玉烟铸剑时动用了碧心门的斩情蛊,所以珠泪斩情。凌君万药入剑,铸成横君,司徒剑盗走横君一年后才无法控剑,那这间中必定是有玄妙之处凌君没有告诉司徒剑。
而后凌君侍女“叛逃”到临海山庄,又能帮司徒剑抚琴控剑,这未免太过巧合。
他又道:“这么多年,若是飞星谷真的要与临海山庄为敌,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十几年前的事,旁人不肯与你说真相,你便自己去查,于情于理凌君谷主也不该把账算在你头上。”
司徒念君抬眸目光落在白秋令略苍白的脸上,半晌未说话,手指紧紧捏着袖口,沉声道:“你这是要我将横君双手奉还飞星谷!”
“这又有何难?——于你而言,横君一直是你与你父亲之间的隔阂,也是你母亲平白遭人污蔑的根源,你双手捧着横君还给飞星谷,自此你和司徒庄主再无隔阂,也能请凌君谷主出面还你母亲清白,这笔账......应该很好算?”
“可是...可是横君对父亲来说......”
见司徒念君仍是犹疑,白秋令走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腕将手中木屑放在她手心,道:“横君本就属于飞星谷,你只是物归
原主,顺便换父女天伦之乐,再换母亲一世清白,最重要是换临海山庄的名誉和安稳——凌君谷主已让我来取剑换唐昀性命,我失败不归也就罢了,若是他真的大动干戈,此事传出去,你父亲将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江湖之中便再无临海山庄。”
这是白秋令最后一赌,在那逼近石门的嘈杂人声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过快的心跳声。等司徒念君一个点头,唐昀便得救了一半。
他并非陷司徒念君于不孝不义的境地,而是他隐隐觉得面前这位少女的身世确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君为何多年怒而不发,为何司徒念君手腕上还有飞星印记,——倘若真是叛逃飞星谷,她母亲为何又还要在她手腕文上飞星印记?
司徒念君把那一截木屑紧紧握在手中,眉心紧锁,小步跑到石门边仔细听了听,问白秋令:“我若是走了,那你怎么办?!”
白秋令语气沉沉道:“你带着横君走,我还能拖些时间——只要能救他。”
第四十七章 生也是我,死也是我
这大概是司徒念君十几年来头一次独自一人离家,此前武林大会司徒剑破天荒将她带去凤台她已是惊喜万分。没了横君,父亲还是个父亲。
司徒念君看着手里这把剑,忽而生出些大胆的念头。
若是此去飞星谷真的能用这把剑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事后父亲要断她手脚要她半条命,她也认了。
司徒念君走后白秋令从密室出去,夜色中一身白衣很快就引起了临海山庄一众弟子的注意,他闪身钻进林中,身后一群人便提剑来追,离禁地越来越远。
他一口气出去十几里地,将人都带得远了,在一处竹林停了下来,持剑站在月光下,晚风扫过他的衣摆,又卷起他背上的黑发,周围是落叶飞扬,一派秋风萧瑟的景象。
*
临海山庄的地牢算不上地牢,也没有凤台那样阴暗潮湿。
司徒剑担心有诈,将重锤接在捆绑白秋令的铁链上,把他死死拴在石壁铁锁上。白秋令着实有些累,他微微后仰靠着墙休息,半眯着眼睛看不远处坐在桌边喝茶的司徒剑。
看他悠闲的样子,不太像已经知道横君不见了——连同他的女儿也不见了。白秋令听见水声滴答,目光在这屋里细细扫了一圈,烛火映照下,他看到角落里的漏刻,粗略算了时辰,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许多。
司徒剑许是察觉到白秋令呼吸间的微弱变化,知他已清醒,偏过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道:“你可知我留你一条命到现在是为何?”
白秋令出了一口把呼吸扯匀了,嗤笑一声:“司徒庄主的心思,哪是随便能猜到的。”
“临海山庄一向与武林盟交好,近几日凭楼阁连杀武林盟十二人,我拿你去换个人情,——也给苏盟主之死一个交代,岂不一举两得?”
“哦?”白秋令复而又笑了笑,道:“武林盟的人情竟然这么好换?不过也得看司徒庄主敢不敢要了。”
司徒剑五指收紧差点将手中瓷杯捏碎,他站起身衣袖一挥,走到那烛火昏黑的内室去,蹲下|身一手捏住白秋令的下巴,凶狠道:“你少在我面前嚣张,唐昀自身难保,没人能救你,就算你师父还能说上两句话,但到了那时也晚了!”
“凌君谷主已经答应救他,只要——唔......”
司徒剑一听凌君的名字,霎时间一股莫名的不适感涌上心头,他手上用劲,几乎要将白秋令下巴捏得脱臼。
听他闷哼一声,司徒剑又咬牙道:“飞星谷向来不管闲事,你少拿他唬我!”
“原来司徒庄主与谷主是旧识。”白秋令仍是笑着,趁着下巴上力道一松,他偏过头脱离了钳制,兀自叹息道:“不知是这武林盟的人情重要,还是司徒姑娘和横君剑重要。”
司徒剑一怔,随即将身后两个弟子唤了上来,“去看看。”
白秋令又将漏刻看了看,心下有了计较。
若是司徒念君照自己所说,快马跑出扬兰城再放信号与凭楼阁取得联系,那此时程青怀应该已是派人接应上了。她拿的是自己的信号,程青怀见了一定有所察觉,自己只要再撑到她带人闯进来,他就能尽快赶回飞星谷去。
就算现在司徒剑派人去追司徒念君,凭楼阁也不会让他轻易再得手,到那时横君送到凌君手中,唐昀便得救了。
临海山庄又是一团乱。
司徒念君不见了,横君也不见了,司徒剑大发雷霆,当即就召集了一批弟子候在地牢外面。他快步走进地牢,将白秋令从地上扯起来。
那铁链紧紧捆在白秋令的腿上,被司徒剑抓起来的时候他双手手腕被割出一道口子,一时没有准备,疼得他倒
抽一口凉气。
“你在玩什么把戏!”司徒剑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另一手反手握剑,剑身上烛火跳动,映出外面高悬的月亮。
白秋令干咳几声,喘着气,冷冷笑道:“我破你八个剑阵却在竹林中束手就擒,现在才发觉不对劲,是不是太晚了?”
司徒剑松手将人扔回地上,一脚踏上他手腕,那铁链上细密的锯齿便深深扎进了皮肉,很快渗出血来。他只觉得痛,手腕和腰背的剑伤传来的刻骨痛感,让他精神都有些恍惚。
司徒剑不可能相信司徒念君与他“里应外合”,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便故意说些话让司徒剑误会是有人将司徒念君掳走,“你以为凌君谷主让我来取横君?呵......你可知为何、为何这么些年,飞星谷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是等...等将飞星谷的女儿抢回去,再荡平你临海山庄......”
“她是我女儿!与飞星谷没有半点关系!”司徒剑脚上再用力,泄愤一样以手中剑在白秋令臂上横扫而过,留下一道骇人的口子,可见一片皮肉血腥。
钻心剧痛下白秋令紧咬牙关才没有哼出声,他两手都被绑着,只能稍稍偏过头看手臂上那处血肉模糊,任由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涌出来,慢慢的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是谁把念君和剑带走了,你若是痛快说出来,我便饶你!”司徒剑眼见白秋令始终不说话,又俯身下去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想拿横君剑换唐昀的命是吧?”
“不知...司徒庄主是担心司徒姑娘,还是、还是担心司徒姑娘会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泄露出去?”
白秋令像是一语中的,司徒剑一愣,站起来退了几步,一甩袖子转身便走。他一手持剑缓步走到门口,余光瞥一眼白衣染血的白秋令,挥手关上了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