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164)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手脚冰凉僵硬,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六儿……
六儿还在这儿……
祝鹤澜低声念着重六的名字,一遍遍,仿佛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茫然无助的孩子了。
这里不是真的秽世界,这是他的记忆,他是可以控制的。
他的发丝生长,双脚双腿化作根系深深扎入地下。他遍寻整个梦境,试图寻找重六的所在。
但还未感知到重六,他先感觉到了鼓声。
鼓声狡诈地隐藏在所有的噪音里,但到底震动的频率与秽世界本来的频率不同。祝鹤澜在秽世界里待了十五天,那种震动已经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恢复成人形,寻着鼓声寻去。他走的很小心,因为在秽世界,本来看上去是平地的地方可能其实是悬崖,原本陡峭的山壁走上去却如履平地。但好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印在他记忆中的,倒也没有多少难度。
忽然,他看见了那面鼓。
一面巨大的、立起的鼓。鼓的背面并非皮子也非木质,而是一些皱缩在一起的血肉,聚合的地方连出一条长长的、脐带一般的东西,从大地之下冲突而出。血红的大鼓那斑驳的鼓面不停震动,而敲击它的人一袭黑衣,戴着缀满黑色鸦羽的微笑黑色面具。他的动作宛如诡异而富有深意的舞蹈,阵阵节奏搅动着整个记忆的节律。
鼓在震动的时候,鼓面时常会出现奇异的幻影。仿佛是无数张人脸拥挤在一起,被挤得扭曲扭曲变形。
滚滚红雾开始从祝鹤澜身上蒸腾而出,他的眼神中闪过锋利割人的杀意。
大巫打鼓的动作停了,但奇怪的是,那鼓面的震动却没有停下。阵阵轰鸣催逼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滋生……
“万物母神之祭司。”桑鸦阴翳的视线从面具的空洞后面射出。
祝鹤澜冷然道,“滚出去。”
桑鸦轻笑几声,“我是在帮你啊。他早该醒来了,你却迟迟不肯动手。你刚才已经进入了他最深的记忆不是吗?机会就在眼前,你仍然在拖延。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你的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不劳你过问。”血红的絮状秽气缭绕着祝鹤澜周身飞舞,宛如张开的利爪对着狂妄的入侵者。
“你想逃避你的责任,因为你是我们之中在人间行走最久的,你开始眷恋人间,忘了你是谁,忘了他们永远不会接受你。你忘了祝璃霜的下场了?”桑鸦随意地将鼓槌扔到地上,他身上没有弥漫秽气,但是所有的光线到了他周围,便都被吸了过去。他整个人就像是这段记忆中的空白,一处无法填补的空洞。
“祝鹤澜,你是属于秽神的。违抗神之意愿,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么?”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祝鹤澜的长发张扬飞舞,在他身后张成一张死亡的巨网。每一根发丝的末端都对准了大巫,尖锐的利刺上滴淌着足以令人瞬间秽化的毒液。
大巫却冷笑道,“我的主人是混沌之神,不是你。管重六的主人,更加不是你。就算你不动手,他也一定会完成他的使命。”
祝鹤澜的身型骤然散开,化作滔天的红雾,中间挟裹着成千上万的致命红色丝绦,如一道血浪向着大巫倾覆而下。
……………………………………………………
重六感觉自己不对劲。
伴随着阵阵在空气背景中震动的节奏,他感觉身体深处有一股瘙痒在弥漫,一种不论怎样抓挠都无法缓解的躁动……
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苔陇镇,出现了地窖中那些被虹彻底感染占领的人体,那些粘连在一起的、扭曲畸形的人体。他想起黄衣记事件中,那巨大的、布满缠结躯体的黄色天柱。还想起紫鹿山上那只盲、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的城隍、甚至是在墙壁上扭曲石化的师父……
那些原本令他恐惧恶心的景象,现在却突然变得……很美……
就好像他从前看花,看到的是一片扭曲的花瓣、一段发黄的叶子、花心生着的腻虫……可是现在,他看见了整个一朵花,一朵开在腐烂的白骨上,无比娇艳诱人的花。令他……心生向往。
同时,他周围的秽世界也在“改变”。就好像他的眼睛原本无法理解的那些色彩,团块,突然都有了意义,有了界限。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倒像是原本就生在他的头脑中的。这个世界不再诡异恐怖,而是……熟悉……
熟悉到如同他的双手,如同他每天用的那块手巾、他木盒里的那方砚台。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可是又不想停下。他觉得大脑深处的瘙痒令他难以忍耐,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扒开颅骨,撕开他自己的大脑,把那瘙痒的部分撕开。
“六儿!”
他的袖子忽然被拉扯。他一转头,却见小小的祝鹤澜恢复成了人的模样,扯着他的袖口。那一双年幼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他熟悉的冷静幽深。
“……鹤澜?”
“小祝鹤澜”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疾声道,“六儿,桑鸦在影响你,你必须马上醒来。”
“醒来?”重六懵然地望着他,就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祝鹤澜心头向下沉,那鼓声已经影响到了重六的神志,他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祝鹤澜的记忆的。
此时此刻,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在与桑鸦对抗。但他还是分出了一小部分意识,来唤醒重六。
只要重六醒来,桑鸦便可直接被逼退。
“六儿,你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桑鸦在用他的鼓影响你,不要听!”
可是重六却怔怔望着他,忽然开口用重六绝不可能知道的、极为古老的姑射族语言说道,“当万物终结,当你为了你的母神献祭一切,当幼崽长成神明,你将会回到这里,永远地留下。”
祝鹤澜僵住了。
这句话,是当初他被万物母神选中并完成畸变后,母神留在他脑中的一句话。
这是他最深重的恐惧,有一天他还要回到这在幼年的他眼中无比恐怖可憎的世界,并且永远无法逃离。
这是他与母神进行的交易,用来换取他回到人世间、回到父母身边的机会,即便只是暂时的。
可是这句话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母神说的时候,也是直接传达到他意识中的。此时的记忆节点,还没有到达那一步。
重六是怎么知道的?
第119章 千人鼓(13)
红雾向着大巫倾覆而下的瞬间,桑鸦颀长的身体在顷刻之间伸展变形。他的脊柱拉长数倍,皮肤崩裂,黑暗的鳞片从裂缝中钻出,一片片重叠而密集地挺立着。从他的两肋处长出数条遍布着倒刺的节肢,轰然数声撑在地面上,将他愈发巨大的身体撑起,宛如一只有着数不清的脚的巨大黑色蜘蛛。他的背上更是爆发出十几条节状的肢体,每条肢体的末端或生着刀锋般尖锐沾满毒液的刺,亦或是不断开合溢满泡沫的口器。
纵然身躯宛如一只恐怖的类似蜘蛛的巨虫,他的头却仍然是人的样子。那微笑的黑色人脸面具在庞然的身体前高高扬起,愈发诡异阴森。
从大巫身上爆发的浓重秽气不似祝鹤澜的红雾是可见的。相反,他散发的气息令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他接触到的一切记忆都愈发苍白扭曲,团块的形状被拉成面条、疯狂混乱的色彩也都暗淡下来。祝鹤澜知道,此人秽气之强,不在自己之下。
当红雾撞上无形的黑暗之域,异样绚丽的色彩突然爆发开来。所有不断变化的、超出想象的色彩,如油脂漂浮在水面上轮转的漩涡,在两道浓稠的秽气碰撞中迅速蔓延扩张。所经之处,所有逼真的梦境都被腐蚀变形,就像被棍子搅浑的水。
红色丝绦卷住大巫畸变的身体,每一条触手散成无数尖针刺入鳞片的缝隙间。而大巫强壮残酷的尖刺也切割着祝鹤澜千丝万缕的触手,不断试图穿过那一片片柔韧却坚不可摧的片状薄膜刺穿被保护在中心的人类心脏。两个庞然怪物相互厮杀吞噬,扯下对方身上的血肉,凶残而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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