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债(45)
古遥本来懵懵的,他坐在马前面,一瞧见那白布揭开,是那日海上遇上的好心老伯,如今人已经去了,苍老的皮肤上满是血污,再一看那几个守城门的官兵,古遥忽地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给了官兵用障眼法变来的金豆子。
官兵回家看见自己的金豆不见了,或许是老伯进城时,不小心被搜出来的这金砂砾,故此被冤枉打死。
“师哥……”他心里一紧,无措地喃了一句,回过头看容寂。
少年这时的模样却很陌生,眉眼压着,漆黑瞳眸深不见底,下颌凌冽地紧绷着,手指已然摸到了布囊里,指节发白地攥住了那柄七心剑。
容寂垂首,下巴撞了下他的头顶,双腿一狭,纵马出城,声音却冷冷的:“别看了,走吧。”
“我们不管么,可是……”古遥看着那恶声恶气驱散百姓,用棍威胁的官兵,有些恍惚。
自己无意间的一个举措,竟给人招了杀身之祸!
他不安地抓着背后之人的胳膊,扭头瞥着那守城兵,嘴里忽地开始念出什么,容寂捂住他的嘴:“别在这里用法术。”
“你管不了这事。”容寂说。
古遥拨开他的手,还是念了,念的是超度的经文:“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注解①)
容寂骑着快马加鞭地出城后,停在一处路边,又往里去了些,找到一处有草的平地,让古遥在马旁边等着,弯腰仔细叮嘱:“你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明白么?”
古遥似乎知晓他要去做什么,睁着眼睛望着他:“你是去杀人么?”
容寂一顿,说不是,他蹲下道:“小花,你记住我说的,就在这等我,我一刻钟就回来,用你的障眼法,不要跟别人走了,等我回来知道么?”
古遥点点头,说知道,我等你,又抓着他的手低低地说:“是我做错事了,我不该给那人用石头变的金子……”
“不是你的错。”
容寂再三叮嘱他后,戴上先前买的斗笠,纵身一跃飞到树梢,向着越州城门口飞去。
他的轻功是臧昀教的,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轻如燕地大幅跳跃,没一会儿就到了城门口,本可以用暗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的,但他没有那么做,直接跃到城墙下,鬼魅般俯冲而下,当场从背后将那杀人的官兵扭断脖子!
热腾腾的鲜血溅在旁边官兵的脸庞上,他惊惶地跌坐在地,不见方才驱打百姓的威武,尖叫出声:“刺客,有刺客,杀人了!杀人了!”
容寂顿了一下,抽出一根刚才劈下来的树枝,直接捅穿此人喉咙。
仅此一根树枝,瞬息之间了解数名守城人的性命。
众人只来得及瞧见一个神秘黑衣侠客落在越州城门,武功高强,似是对官府有着深仇大恨般屠了几人后,朝着城内飞掠去,眨眼就不见人影。
入城关口,那本来趴在白布上悲恸大哭的小少年,忽然瞥见这一幕,抬起头望着大侠飞向远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爷爷,老天有眼,那畜生死了,都死了!”
如容寂所言,不到一刻钟他就回来了,身上带着血腥气的衣服换掉了,斗笠也扔了。
容寂弯腰,把蹲在马腹底下的小孩抱起,放在马上:“没有乱走吧。”
古遥摇头,说没有。
“很乖。”容寂也飞身上马,双臂环着他,把马儿牵上官道。
古遥一直垂着头,过了会儿问:“你杀了他么,那个守城兵。”
容寂沉默住,初入江湖的少年,都有一颗侠义心肠,人不犯他他不犯人。除了红莲楼那两个来刺杀他的杀手,以及古墓里害他的人,那时他心里没有波澜。这是他第一次无冤无仇的杀了几个人,杀心诡异地起来了,为泄愤还是道义?容寂不知,心底有着无限的迷茫。
“杀人是不对的,”他对怀里的小孩说,“你不要学我。”
古遥却说:“我们佛门有一句话,叫做‘六七因上转,五八果上圆’(注解②)果从因来,因必有果,这是时节因缘。”
容寂低头道:“小花,你说的这些,你自己知晓是什么意思么?”
古遥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稚嫩的声音道:“庙里的和尚们论禅经常这么说,如果做人,必有因果,这是修心。”
容寂不言,只用下巴挠挠他的脑袋,纵马飞驰,傍晚,入了临安府。
古遥也没有说要吃烧鸡的事了,容寂在临安府找了个客栈住下,又听见客栈里无所事事的路人在聊天:“时值中秋,朝廷的人怎么上咱们临安府来捉妖了,笑话!”
“这世上哪有妖啊!”
“怎生没有?国师可以呼风唤雨,他说有,就定是有,咱们这临安城近日接连横死两人,我那做仵作的表哥说,心脏都被挖了呢,这恶心事莫不是妖魔做的?”
容寂下意识回头,把背后的古遥抱了起来:“别乱跑。”
“我听见了。”他小声道,“凡人捉不住我的,师哥你放心,我很会跑路的。”
纵然如此,容寂也不愿冒险,世上既有古遥这样的妖怪,也必然有其他的妖,也定有捉妖人,他们的术数和自己不同,没法避免。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在外面招摇。
这客栈位置极佳,容寂要的又是上房,远远地,古遥听见歌姬在唱歌,吴侬软语,洋洋盈耳,听得不真切。
他忍不住推开窗户去瞧。
隔着一段距离,能看见西湖水面上浮着的画舫,碧纱灯笼亮着轻柔的灯火,星夜沉沉,湖面上飘着一片片灿亮的荷花灯。
容寂也是刚刚初入人世,他并不知晓那是何物。
古遥却意外的知道:“流水浮灯,师哥你没见过吧,老和尚带我下山时我见过的,百姓会对着浮灯许愿,若是女子,则会……”
“则会什么?”
古遥想了想,说忘了:“似乎是,在浮灯上写情郎的名字,这样情郎看见了,就知她心意了。好像是这样。”
容寂摇摇头,低头说:“小毛孩子,还懂这些?”
古遥也摇头:“我不懂呀,但我会听故事。”他指着似乎不远的湖边,“我想去瞧一瞧行么?你带我去成吗?”
容寂低头看了眼街道,今夜似乎是因为有中秋灯会,所以人很多,都是百姓,并不见官兵。
“如果遇见朝廷的人怎么办?”容寂道。
“师哥武功这么高,带着我跑路吧!”
容寂对自己的轻功身法很自信,但经历了这一些事,不免觉得自己过于自负。
“你真想去?”
“我想去放个灯,”那时候古遥还很小,跟着师祖出去,正是正月十五,师祖就带着他去放花灯,古遥不理解,问何意,师祖说是祈福:“凡有所思,各从其欲,皆得所愿。小花,等你大些就懂了。”
那时古遥让师祖帮自己写:让天上掉一百只农家鸡腿给我吧!
可这次,他的愿望又不一样了。
容寂花钱买了两只花灯,一只给他,古遥:“你帮我写吧,帮我写……”
容寂提起小楷笔:“写什么?”
“老和尚平平安安,”他顿了顿,说,“师哥也平平安安。希望那个老伯…往生极乐。”
容寂垂眼看着这小孩,心里泛起波澜:“你没有自己的愿望么?”
古遥说有:“我想回家。”
容寂一并写了上去,但轮到自己的花灯,他就不晓得怎么写了。
按理说,应当是报仇雪恨吧,可是心底并没有太大的复-仇-欲驱使着他,那好像不是什么必须做的事,更像是一种给他的任务,做完了呢,自己又做什么,有什么心愿?
他停住良久,灯火映在眼底。
古遥戳了戳他,问:“师哥呢,你的河灯怎么空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