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时簪花(91)
青青在睡梦中蹬了一脚被子,被热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爬了起来,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青青回过神后,第一件事便是凑到妹妹身边,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鼻息。
因是双生子,二人有相仿的容貌,但因妹妹自出生便心脉微弱,有不足之症,常年缠绵病榻,比极健康圆润的青青,妹妹显得病骨嶙峋,肤色苍白。
青青小手抓起被他蹬开的被子,给妹妹重新掖好。
做完这些后,他在妹妹香软的脸蛋上一亲,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
青青将他的小衫盖去乳母的肚子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跑出了暖阁。
出了暖阁,他的动作变得轻快,因睡觉被压乱的头发随着他跑动在风中飞扬。
青青有一个秘密。
他小小的身影避开府里走动的下人,来到一间柴房。
青青将柴房门推开一条小缝,钻了进去。
柴房里是干燥木屑的气味,木柴被整齐地撂在一起,堆积成高山。
青青对着垒得高的木柴山小声喊道:“是我,你出来吧,大鸟鸟。”
这时,高高的柴火堆里冒出了一只大鸢。
这灵鸢负伤,是青青偷偷救下。
大鸢扑腾翅膀,从柴火堆上飞了下来,落在青青身前。
大鸢生得威风漂亮,站定之时,比青青还要高。
但青青半点不见害怕,水光乌亮的眼睛露出明媚的笑容。
他从兜里掏出用衣服包着运来到四个大苹果,送到大鸢嘴边。
大鸢张嘴,将青青的小手也包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青青的手被全须全尾地吐了出来,苹果吞下肚。
青青似是很喜欢这样玩,杏眼弯弯的,又抓起一只苹果,递到大鸢嘴边,“多吃点,大鸟鸟。”
喂完大鸢后,青青这才溜回暖阁,刚至门口,便听见里头的人在找自己。
沈母与乳母站在门口。
“哎哟,我就打个盹,一醒来青青少爷就不见影儿了。”
“总归是在家里,跑不出去,着人再去找找,留心湖边。”
青青探出头,“娘,我在这里!”
说罢,他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沈母怀里。
“小野人,又偷跑去哪玩了?”
青青仰头答:“没有去湖边,娘说不许去,我都记得。”
沈母爱怜地理着他的头发,“瞧瞧头发都乱成鸟窝了。”
青青背过身去,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道:“娘给我编小辫。”
“好,娘给你编。”沈母宠溺道,她的手轻柔地穿梭在青青的发丝间。
乳母拿来蘸湿的帕子替青青擦手擦脸,一边擦一边道:“我的好少爷,下次可不许乱跑了,可把陈妈吓死了。”
“陈妈不吓。”青青乖巧道,“我没事。”
“妹妹还在睡觉吗?”
“她醒了,还在床上躺着。”
沈母替青青梳好了小辫。
青青摸了摸整齐的编发,笑时露出一排小小的白牙,他从沈母怀中跳了出来,往屋里跑,“我去屋里陪妹妹——”
沈母温柔地望着青青的背影,在看见他被风掠动的粉色裙摆和女孩才梳的丫髻时,眼里划过一丝刺痛。
沈母共育有三子,她对年幼的双生子愧疚良多。
双生子中,男孩体魄康健,女孩却身体羸弱,先天不足。没能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叫沈母对女儿心中有愧。
女孩心脉有损,从小到大离不得药,一点风吹草动便几乎能要了她半条命。
不管用了多少珍贵药材,都似乎填补不了这先天有缺。
直到两年前,沈家来了一位方士。
方士称,双生子一强一弱,阳盛阴衰,阴阳不平,日久阳愈盛、则阴必衰竭。
他言,解决之法便是将双生子中的男婴当做女孩养,削弱其阳气,反哺阴气。
那方士还道,双生子中男婴命格强大,当作女孩养在女婴身边,尚可为女婴挡去部分灾厄……
是以,青青自三岁起,明明是男孩穿戴皆按女孩的来,沈母难能不对青青愧疚。
但自那以后,妹妹身子虽弱,却也再没生过凶险的大病。
入夜。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夜里宁静、其乐融融的沈府在下一刻被团团业火包围。飞阁流丹、丹楹刻桷,顷刻被付诸一炬。
业火灼烧,火光冲天,如同炼狱降临。
凡人在妖兽面前,何其弱小。
那头闯入沈府的赤目妖兽展开了肆意的屠杀,它咧开血口,手撕活人、生啖其肉。
沈府上下数百口人置身炼狱熔炉之中,逃脱不能,四处是含着血泪的绝望呼喊、凄厉惨叫。
混乱之中,年幼的青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见了火光,艰难地背起妹妹,想要逃走。
柔弱的妹妹趴在他的背上,声音细弱地道:“哥哥,我怕。”
“蓝蓝不怕,哥哥在。”青青背着妹妹踉跄前行。
可他不过五岁,如何有力气背得动另一个同岁的孩子。
不多时,他便被自己的脚步绊倒,狠狠摔倒在地。
火蛇蔓延了过来,容不得他停滞,青青艰难地想要带着妹妹爬起来。
接着,青青只觉背上一轻。
赶来的乳母抱起了背上的妹妹,慌乱地冲青青道:“蓝蓝小姐交给我,青青少爷快跑——”
业火燃烧噼啪作响,周围的建筑不断坍塌。
青青从地上爬起,一边慌乱躲避,一边寻路往外跑。
跑着跑着,青青身后传来尖叫声。
他回头,对上了闯入沈府的那头妖兽赤红的兽瞳、和咧开的血口。
巨大的惊惧叫青青捂住了嘴巴。
下一刻。
他亲眼看见,妖兽的兽爪,落在了乳母和妹妹身上。
她们甚至还未来得极发出叫声,便已化作了一滩血泥。
青青跌坐在地,身上溅满喷洒的鲜血。
赤目妖兽的兽爪又朝青青的方向靠近。
青青悲痛绝望地流泪,手掌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被青青所救的大鸢,从火光中冲出,叼起青青逃离兽爪。
大鸢一刻也不敢停,带着青青冲出沈府……
那只大鸢一直飞、一直飞,飞了好远才停下,落地之后仍紧紧把青青护在身下。
良久,青青从大鸢身下爬了出来。
他这才见到,大鸢的背后血肉焦黑,是被业火所烧灼过后的痕迹。
大鸢没了气息。
黑夜的荒林之中,五岁的青青独自守在大鸢的尸体边,嘶声哭至晕厥。
……
晴良缓缓睁开眼,他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他都想起来了,那些沈家遭厄、他一夜失去家人的记忆。
他本名,沈青。
“你醒了。”
夙离一直守在床边,见晴良的情况,便猜到他是恢复了记忆。
他握住晴良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
晴良仍无法从记忆中的悲伤绝望缓过来,他眼里噙满泪水扑进夙离怀里。
夙离揽住晴良,轻拍着他的背,“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晴良伏在他的肩头,失声呜咽。
良久,晴良才抬起头来。
他哑声道:“我的哥哥,还活着。”
夙离闻言,眉头一松,抚着晴良的脸颊道:“这是好事,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哥哥,还有我。”
晴良流着泪,冲夙离露出笑容。
从前同夙离相处的点滴记忆,他也想起来了。
他在那座荒林中被夙离捡到。那时的他徒遭变故,失去亲人,极为敏感脆弱,是夙离温柔地照顾他、陪伴他。
晴良的情绪渐渐稳定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屠杀我满门的妖兽,是吞天。”
夙离闻言猛的抬头,神色一变,“你确定,是吞天?”
晴良缓缓点头,观察夙离的神色,他哑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