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349)
“要着火了!”
但在此起彼伏的话音中,把守的侍卫一动不动,看台上的皇亲贵胄们安之若素,嘈杂渐渐安静下来。
凤凰身上的火越来越高,展开的羽翼一层一层向外喷射烟火,如同一双洒落金粉的光翼。
然后是长而华丽的尾羽,渐次燃起,直至整只凤凰沐浴在火焰与金色烟火中,华丽而绚烂,夺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场将烟火与花灯融为一体的灯展,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太后,此灯名为,百鸟朝凤。”班贺站立于华太后身后,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华太后还沉浸在耀目的灯火里,不自觉张开唇,久久不能回神。
她指着还在持续燃烧的凤凰花灯,外层的框架被烧毁,露出内部物件的一角来:“那是什么?”
班贺看着露出的一角,笑着道:“请太后看下去。”
燃烧的火焰将凤凰花灯的外壳烧掉得面目全非,牵引着百鸟花灯的金属丝此时起了反作用,反而将那层外壳向几个方向拉扯,几处固定点被烧断,那层烧得差不多的外壳也就这么四分五裂开来。
包裹在内部的东西终于得以见天日,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鎏金凤凰!
镂空的构造,透出内部燃烧的光芒,外层无数独特的光滑切面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班贺嗓音温和清晰:“太后,这尊雕像,名为凤凰浴火。”
华太后从眼前盛景中回过神来,偏头对身旁的太监说道:“工部尚书造灯有功,重赏。”
班贺垂首谢恩:“谢太后赏赐。”
华太后看着远处的灯,眼眶微微湿润:“先帝十分孝顺,知晓我喜欢看烟火,总是命工部为我准备烟花架。而今已有三年,如何让我不想念先帝?”
班贺说道:“工部为太后筹办千秋节,不是一年两年。先帝在时,总是百般叮嘱,为太后庆贺不容闪失,臣自然而然,知晓太后喜好不是稀奇事。”
华太后感动几乎落泪,皇帝的嘱咐竟然已经让底下人都记住了,这也是怀熠所留下的痕迹。
普天下,还有人与她一样怀念着先帝。
一场极尽工巧、集合众多工匠技艺与巧思的灯展,得到了华太后的赏赐,也如班贺所料的,得到了许多骂声。
班贺虽然将大部分赏赐分给了手下人,承担了骂名的却只有他一个,谁让他是领头羊?
继媚上奉承讨好太后的罪名之后,又多了穷奢极欲这一条罪名。
哪怕享受这些的并不是班贺本人,他也是帮凶。
班贺的自知之明叫陆旋都要恼怒,就这么听着骂声,我行我素,一句也不辩解。
与陆旋说起来,也只是一句:“万一到时候有人揭竿而起,要清君侧,恐怕我就是被清的第一个。”
皇帝不会永远受制于太后,现在还有个宁王捉摸不定,发生夺权之事只在早晚。
陆旋一想到那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就忍不住生气,捂着班贺的嘴不让他说。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陆旋眉心拧成一团,语气都带着些杀意。
“对对,就是这样。”班贺连连点头,“我当初找上你,就是为了今日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与泽佑的安危,都要靠你了。”
陆旋喉咙一哽,半晌才无奈道:“你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不管当初是不是,现在是了。”班贺嘴角含笑,“我得罪的人多,不死死拽着你,怕是难有活路。”
陆旋气笑了,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压迫的力道让班贺有些喘不过气:“那不正好,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俩人就缠在一块儿打成死结,至死不休。”
班贺靠在他的肩上,抬手在他背上轻拍,喃喃似的重复:“至死不休。”
当真可以做到吗?
别说不死不休了,他不要连累其他人才好。万一真他真落到那步田地,与旁人断绝一切关系才是第一要务。
太后宠臣班贺没人能动,朝中大臣没有消停的时候,与班贺有过交往的人则被拎了出来,成了众矢之的。
朝中大臣上疏反对洋人我朝当官,要求罢免当年文帝所封的胡玛诺。
胡玛诺在文帝的指派下,致力于建立港口,并建造出海大船,组建海兵,这些无一不是关乎朝廷利害的重任。
如今朝中大臣弹劾胡玛诺,罪名是胡玛诺身为洋人,利用职务之便,向海外传递朝廷机密,并且偷偷盗取并运送珍贵的典籍到海外,是一名细作。
其中也不乏忠心为朝廷的大臣,他们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对外人的不信任使他们出来站了队。
胡玛诺自年轻时来到大兖,至今已近二十年,带来了无数海外书籍,不止班贺一人受益匪浅。
当初闹出大动静,非要拜班贺为师的娄仕云,实际上跟随胡玛诺学的更多,实际上更应该尊称胡玛诺一声师父。
朝中大臣谏言沸沸扬扬,娄仕云生性单纯,不懂其中的纠葛,与人争论起来。但哪怕他据理力争,自己如何受益,从胡玛诺身上学到了多少东西,也争不过那么多张嘴。
胡玛诺是洋人,天生赋予的身份摆在这里,不受所有人信任,会遭受质疑是自然的。但若非有人挑起事端,这么多年都安然无事,怎么会现在爆发?
娄仕云同人争得不可开交,班贺私下叫人传信,让他不要在外争辩,娄仕云年轻气盛气不过,总是忍不住。
相比远在沿海的胡玛诺,笔上争锋如何激烈,也不如当面痛快,弹劾胡玛诺的大臣像是找到了靶子,纷纷对娄仕云如此维护胡玛诺的用心表示怀疑。
一向默默守卫京师,不参与议论朝政的平江侯娄冠见儿子被卷入其中,不得不出言干预。但他也拿那些跳起来攻击的朝臣没有办法,只能将自己的儿子带回家中,禁足几日,等风波平定后再说。
班贺深觉胡玛诺是被他所连累,写给胡玛诺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愧疚。
胡玛诺虽然是洋人,但几乎已经被同化,心里已经将自己当做大兖朝的人,突然被猛烈排斥感到极度不解与委屈。争辩几句后最终明白,他不为这里所接纳,不再反抗,只等待皇帝的决断。
皇帝同意他继续留在这里,那他便继续为兖朝效力,若皇帝也认为他应该离开,那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在写给班贺的回信中,胡玛诺表达了自己对这些年所受到的照顾十分感激,他永远会感恩兖朝天子的恩德。
拿到这封信,班贺犹豫再三,要不要将这封信交给华太后。
这封胡玛诺的亲笔信,写着他对文帝赏识与看重他的感激之情,华太后一定会为之动容,不在乎朝中大臣的议论纷纷。
但与此同时,太后插手此事,也会将胡玛诺推向朝中更多大臣的对立面。
这件事能否息事宁人,还得看宁王的态度。
宁王以往与师父交情好,与胡玛诺关系也不差,也曾赞扬过胡玛诺带来更广阔丰富的学识。
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班贺与宁王之间立场有别,许久没有私下联系过,班贺拿不准宁王是什么想法。
数日后,宁王就此事入宫与太后商议,经过几番协商,宁王与华太后达成了共识。
三日后,皇帝颁发诏令,革除胡玛诺官职。
得知皇帝下发的诏令,班贺捏皱了手中那封书信,迟疑着没有交出的信,已经没有机会呈上了。
在华太后眼中,胡玛诺只是一个当了官的洋人,虽然不知他做了什么,但朝中人才济济,一定有人可以替代他,与宁王达成共识无可厚非。
宁王做出这样的决定,班贺需要一些时间消化结果。
这并非做出革除一个洋人官职决定的事,而是证明了宁王在向官员们妥协。
他在维持朝中助力,想要收揽人心,就不能与他们的意见相悖。为此,他不惜将自己曾经盛赞过学识渊博的胡玛诺赶出官场。
班贺对宁王最后一丝期望也荡然无存,默叹自己与他,都沦为了权力的附庸。
此时已年关将至,班贺兀自想到,这或许是胡玛诺在大兖度过的最后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