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49)
“也许预言是真的,也许不是;也许我会死在你手中,也许不会。”沈渊回答,“但我不能留在你身边, 齐凛,你应该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灵能者,更好的大宗师和领袖。”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吗?”齐凛声线急促地问。
他想起那个未来, 想起师父离开了自己的那个黑夜……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他才会拼尽全力, 他想要带着绝对的力量和满身的荣耀回来, 向沈渊证明自己有那个资格。
他抬起头去寻找他师父的目光,却发现沈渊专注地看着那张线索版上,一张沈星河的照片。照片拍摄于她还很年轻的时候, 也许那位继承人还未遭遇不测,她看上去意气风发,是一名极其自信的灵能大宗师。
齐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重新站起身来,问沈渊:“你害怕我会像她一样,是吗?你害怕留在我身边的话, 也许有一天我会以爱为名, 再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是吗?”
此刻他是多么痛恨沈渊目光中的了然和洞悉。
他师父真的太了解他了,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深。
沈渊说:“你会的, 齐凛。”
哦,他会的。
早在那天灵能源泉暴动的时候,齐凛就已经证明过了——他只在乎沈渊,远胜于世间所有的一切。什么原则、什么灵能,什么普通人的世界,他所有在乎的一切明明都来自师父,如果没有沈渊,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如果有一天为了救沈渊,要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那齐凛也会去做的。他根本不会在意失去了大宗师的灵能源泉会发生什么,不在意是否会有另一场灵能天灾的肆虐,是否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大宗师个人的喜怒和错误的抉择。
所以沈渊才会想要齐凛的承诺,要他将大宗师的责任置于一切之上。
只是……
“从你跟在我身边已经十余年了,齐凛。”沈渊叹了口气,深色琥珀般的眼瞳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抚过他过长的红发,像对待小时候那个总是不听话的坏孩子,“我不是个合格的师父,我试过食物和温情,试过鞭子和训诫……用尽了我的一切方法,但你还是不愿意遵守我的规矩。”
齐凛并没有反抗他这样的对待,只是看着师父,酸涩的眼圈泛着一层薄红,暗红色的眼瞳就像蒙着水色的红宝石。
分不清是哽咽,还是咬牙切齿,他哑着声音对沈渊说:“我就说过,我恨死你了,师父。要是时间回到十一年前就好了,那天你朝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就该说的……”
沈渊怔了一下,像是不太适应他这个倔强的小徒弟要掉眼泪的表情,指腹凑近了他泛红的眼眶。
但齐凛躲开了,而且狠狠地盯着他,眼角那滴泪水沿着脸颊滚落的同时,紧咬的牙关微微耸动,勾勒出一抹仇恨的、狰狞的笑容。然后那笑容更加放肆,更加桀骜,最终演变成病态的张狂大笑:“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师父!你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爱我,要么就杀了我。”
“齐凛!”
沈渊伸向他的手抓了个空,他只看到眼前那缕鲜红的长发如火焰般飘舞。齐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跟前,他要去哪里?
强烈的预感令他心跳猛然加快,沈渊追出门外,然后眼前强烈的灵能力场几乎令他一阵眩晕。
灵能源泉感应到了齐凛的呼唤,在这个亚空间联系最紧密的地带,灵能仿若色彩的漩涡一般猛然扩大,一场心灵层面上的飓风正在酝酿。
熔炉般扭曲和融化的空间当中,齐凛跨坐在这场洪流间,几乎就像几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离家出走那样,回头看了他师父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后坠落。
“齐凛!!”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齐凛并没有回应大宗师的呼唤。
他跳进了灵能源泉。
沈渊瞳仁骤然收缩,眼前这一幕场景在他视网膜中凿刻下极为深刻的痕迹。
灵能形成的万般色彩都在像蜡画一样融化和剥离,整个世界正在眼前四分五裂,只余下一片火焰般的红色在跳动着,在跳动中削减,然后即将消失无踪。
并非出于任何性考虑,沈渊向它伸出手。
……
齐凛不知道亚空间是什么样子。
他听说过灵能界数千年来积攒起来的知识,灵能者们说亚空间是超凡力量的根源,是一切邪魔被孕育的地方,是一片灵能和腐化随时都在涨落着的潮汐,是混沌,是宇宙,是扭曲的时空和命运。
但众说纷纭,没有人真的见过亚空间。
镇守着现实世界和亚空间唯一通道的大宗师,一代代地牺牲在灵能源泉外,抵挡着无穷无尽的灵能邪魔,就像是独自面对万千恶鬼的地狱守门人。
如今齐凛正在这团混沌当中下坠。
这里无法分辨上下左右,他也看不到、听不见、触摸不到任何物质,只有大团大团的色彩在蜷曲的空间里流动——那也并非真正的色彩,而是所谓的灵能带给肉体凡胎的错觉。
但他是在笑着的,笑声歇斯底里,完全掩盖了他的心火跳动时留下的灼痛。
跳进灵能源泉,齐凛只给师父留下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放他死在这里,端坐回他大宗师的宝座上,像一座塑像那样继续守着灵能界千百年来的规矩,避免未来一切意外发生的可能;要么就找到他……
“爱我,或者杀了我。”
齐凛轻轻重复,声音只在自己的胸腔里震动。他看到有更多的色彩从自己身体里逸散出去,融入混沌当中,就像水滴消失在沧海里。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突然击穿了他骄傲的防线。
他好像应该认输了,和这个糟糕的世界搏斗了二十余年,充满骄傲地、不敢停歇地走了这么久,他终于还是承认自己永远习惯不了人类的规矩,终于还是褪下了那层皮毛,暴露出自己野兽般的不逊。
他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解这个该死的世界。为什么人们彼此相爱却要互相伤害,为什么大宗师就非要义无反顾地牺牲掉一切,为什么强者却要封闭心灵、披上伪装……为什么明明生来就具有最光彩夺目的羽翼,却必须要低头掩藏在枯枝残叶里,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天纵的才华与不渝的心意?
与其平庸,他宁可死去!
他可以堕落成世界上最可怕的邪魔,发出震撼所有灵能者的最后的绝叫,然后将世间平庸的万事万物都碾碎在灰烬里。
可是为什么,即便在生命最后的疯狂念头里,他还是害怕沈渊会因此感到难过?
“哈哈哈哈哈哈——!”
齐凛大笑起来,任由身体里的灵能从每一次呼吸当中出逃,亚空间的腐化开始渗入他的七窍,但同样钻入耳中的还有一声呼唤。
“齐凛。”
是熟悉的、无奈的声音。
齐凛倏然睁开眼睛,感觉到下坠好像在这一秒突兀地终止了。他突然站在一片荒芜的街道上,不知所措地紧紧捏着一把脆弱的玻璃刀,看到有一道人影走到自己跟前。
沈渊站在他的面前,眉头皱起,目光带着责备:“齐凛,你真是叛逆过了头。”
“师父……?”齐凛迷茫地抬起头。
他师父还是找到了他。
像一尊神明,这个荒诞的世界上唯一仅剩的、为他捧起灵魂的神明。
“谁教你一言不合就跳进灵能源泉的?”沈渊用他最严厉的语气斥责着逆徒,“做事如此冲动,不考虑后果,我真是白教了你这么多年。我们对亚空间一无所知,你竟然敢……”
这个时候,齐凛其实是应该跪下听从大宗师的训话的。
但他犯了大错,竟然还敢冲上来抱住他师父,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还要愤愤不平地抱怨:“我好恨你,师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沈渊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齐凛像是要在自己身上留下另一道疤。他既感到恼火,又感到无奈,喃喃地说:“你真是疯了,齐凛。”
“哦,我早就疯了。”齐凛不以为意地抬起头,笑容癫狂地说,“我一直都是个疯子,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个疯子!承认吧师父,你就是爱着这样的我,你不能承受失去我的代价——否则用你性的大脑思考一下,你就根本不会跟着我跳进灵能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