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拔旗英雄传(55)
他越说越快,院中之人都被他话中挑明的事实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好慢慢咀嚼话里的意思。
“这几件案子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曹姑娘’始终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却总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配合她完成计划。她只需‘扭伤’了足踝,便能将当时的所有人,包括封大师兄,同时调离后院。还有,那日我问封师兄如何确定那具无头尸体便是童师叔,封师兄起初只说自己亲眼所见,抬头看了一眼曹掌门的方向才想起死者手上戴的扳指——后来我才明白,封师兄看的不是曹掌门,而是曹姑娘!而曹姑娘当时好似无意中动了动手指,于是提醒了封师兄,想到师叔的扳指来。”
东方未明转向眉心皱成一团的荆棘,道,“二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参加文试的那天,早上起来,我们两个都曾看见曹姑娘从窗外经过?”
荆棘勉强点了点头:“不错。”
“曹姑娘住的是华山派的主屋,与客房有一段距离;除非她进出院子,否则我们不可能看到。问题在于,她到底是从外面进来,还是从里面出去?那时大约是辰时刚过不久,天才蒙蒙亮;若是为了出门,那么曹姑娘去了哪里?她当日并不需要去南峰参加文试;若是去东峰送饭,那为何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到?所以说,当时曹姑娘不是出门,而是刚从外面回来。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曹姑娘摸黑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对于真正的曹姑娘来说,有可能吗?丁师兄说过,华山有些险路,曹姑娘白天都不敢走的。更别提夜路。”东方未明说着跨前一步,对“曹萼华”道:“你若坚持说你是曹姑娘,敢不敢让曹掌门摸一下你的脸?!”
“曹萼华”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急切凑过来的曹掌门,眼神忽然变了。她慢慢撕下脸上的一张面皮,露出了口含冷笑的真貌,嗓音也变成了男子的。“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
看到那张面具下的脸,华山派师徒和东方未明都原地愣住了。
“你是……你是!!”封至德哑着嗓子道。
“不错,我就是被华山派害死的挑夫丁琼之子,丁长生!”
“长乐师弟明明是你的兄弟吧!为何还要害死他?!!”
“我没有这种认贼作父的弟弟。”丁长生一字一顿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既然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保护老贼,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舒舒服服地下去。”
封至德大喊道:“你少败坏华山派的声誉!你父亲明明是失足落下苍龙岭——”
“那根本不是意外!!”丁长生恨恨道, “六年前的一天,我父亲挑了几十斤重的担子上山,在华山道上行走,无意中碰到了同路的童大邦。此人硬说我父亲弄脏了他的衣服,两人争吵起来;当时经过的几个江湖人劝解了几句,有人随口嘲笑华山派的气量太小,和不懂武功的粗人过不去。没想到就是这件小事,让姓童的老贼耿耿于怀。我父亲的同伴亲眼所见,童大邦趁我父亲通过苍龙岭,向他射了一支箭!那老贼奸诈至极,因为那支箭并不是为了射中我父亲,而只是在他身边带起一阵利风!!苍龙岭上行走,容不得半点疏失——我父亲心慌躲避,这就被逼下了悬崖!”
此话一出,华山派师徒默然无语,显然确实有人知道内情,或者了解童师叔的为人。
“父亲出事以后,没有一个人替我丁家出头鸣冤。我将此事告到华阴县县衙,那些官差却道,我父亲身上并没有利器伤痕,显然是失足坠崖,不能怪别人。那些目睹了此事的路人,谁都不肯出面充当人证。华阴县县令还振振有辞地道,华山派是名门正派,因为他们行侠仗义、铲强扶弱的威名,方能保得一方平安——说我诋毁华山派的声誉,就是希望县里出乱子,和盗贼没什么两样!!!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兄弟宁死也要保护的门派!不愧是伪君子的徒子徒孙!!”
丁长生说到这里,华山派师徒都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几名小弟子已气得满面通红,长剑出鞘——华山派最忌惮“伪君子”三字,更何况是在众人之前被挑破了多年前的丑事。曹掌门面带羞惭之色,却仍出手阻住自己的弟子,道:“六年前的事……竟有这般内情。华山派有愧于你和长乐,如今师弟已死,你若仍想复仇,该来寻曹某才是。但这和萼华没有半点关系——”
丁长生面露得色,尽管此时荆棘已经跃出人群,太乙刀架上了他的脖子。“真正的曹姑娘在何处?!!”
“……杀了我吧。” 他仿佛开心至极地狂笑起来,“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TBC
第十五章 十五、
午后的日照格外刺目。玉女峰上,院落内外的松柏、山岩、道路处处堆砌着素雪,远远瞧去如冰肌玉骨一般。可惜院中的华山派师徒个个紧张至极,浑没有赏景的心情。即便凶嫌已经暴露,下落不明的掌门千金却成了悬在众人心上的一柄刀。围观的各路少侠中浮起一阵窃窃低语,有人义愤填膺想从旁相助,有人同情抱憾却只作壁上观,亦有人幸灾乐祸,却竭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荆棘握刀的手很稳,然而从刃端生出的无形刀气却在丁长生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不断滚落的赤色水珠仿佛泄露了他心底的焦躁。
曹掌门急喊:“荆师侄且住!” 随后转向眼神挑衅的丁长生道:“这位丁……少侠,如老夫方才所说,上一代的恩怨不必带入无辜稚童。小女萼华对丁家前事一无所知,只要你说出萼华的下落,老夫愿自断一臂,代华山派告慰丁父在天之灵。”
华山派弟子齐声惊道:“师父不可!”
无因方丈和卓掌门亦道:“此事曹掌门亦是无辜。当年行凶之人既死,父仇已报,倒是这位丁施主一再伤人害命,不惜残害手足。曹掌门怎可遂了这种恶徒之愿?”
偏丁长生冷笑道:“你自断一臂,可能换先父死而复生?!” 华山弟子纷纷喝骂,却拿他无可奈何。
忽听一人道:“不错,人死不能复生。你这种人,就算死一百回,也换不回重情重义的丁长乐。” 丁长生脸色一沉,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弓腰驼背的老者,却是童大邦的老仆。他的嗓音暗哑难听,仿佛积尘多年的竹笛忽然吹出一段不成曲调的声响。“六年前,你鸣冤不成便一走了之,汝母重病,汝弟年幼,有谁供养?汝父后事,何人操办?长乐一肩挑起全家重担,拜师华山,却是为了习得华山剑术,终有一日名正言顺地向童大邦发起挑战,堂堂正正地报仇。”
丁长生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对我丁家的事指手画脚!”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长乐是个难得的孩子;老朽不过偶然得知他的志向,不忍他的苦心从此埋没而已。”老人叹气道:“唉,恩怨分明,却惨遭横死,冤孽,冤孽。”
丁长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眼球上布满血丝,脸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趁着这两人对峙的功夫,东方未明一闪身窜到华山派弟子群中,对四周小声道:“各位师兄,这几日你们可有何时发觉曹姑娘不太对劲?”
几名华山弟子苦笑道:“若是平时……大家定能瞧出端倪来。但偏偏是这几日——华山派上下忙着招待宾客,主持大会,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莫说我等,连师父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反而忽略了近在咫尺之人。”
“对,此人如此大胆,占的就是少年英雄大会的便利。可见他与曹姑娘互换身份,时间并不会太久。说不定就是大会刚开始那一二日的事。”东方未明道,随即放大了声调,“对了,文试那日清晨,齐姑娘为什么会晕倒在南峰?恐怕就是因为她走错了路,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师妹……就在南峰上?”
东方未明走出几步,又对不远处道:“傅兄,文试那日,你为什么会在考场睡着了?”
傅剑寒笑着抓抓乱发,“这个么——傅某当日只是突然十分困倦,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东方未明道,“前一日在长空栈道,你是不是在随身带着的葫芦里装满了贺祖洞中取来的山泉水?”
傅剑寒瞪大双目,“难道说——难道那水里——这可真是巧了!”
“不错,我本该发现的——可惜你的酒葫芦里本来装的就是酒,所以我们尝到一点酒味儿,都没觉得奇怪。何况谁能想到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石洞里,竟会被人预先备下了这样的机关?”东方未明道,“此人为了替换身份,恐怕早就设计好了将曹姑娘掳走后藏匿的地方——就是长空栈道尽头的贺祖洞。人可以数日不食,却不可三日不饮。曹姑娘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水喝——而贺祖洞里汲水的岩石底部早就被人预先下了分量很重的‘斗酒十千’,所以饮用后便会再次昏迷。这样周而复始,即使曹姑娘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始终无法求救或脱困。”
东方未明一边说话一边偷看丁长生的表情——此人聚变的脸色让他确定自己猜对了。他微微一笑,还想嘲讽几句,却见荆棘收刀啐了一口,转身纵出老远,眨眼间便出了院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哎哎哎二师兄你等等我——”
眼见逍遥谷弟子一前一后往南疾奔,院子里的其他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各自施展轻功紧追上去。华山派师徒更是跑得比谁都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落雁峰进发,丁长生还呆在院子中央,可大家对他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兴趣。只有武当派卓掌门路过时,忽然出手制住他的穴道,“把此人也带上吧,万一曹姑娘不在南峰,还要继续从他口中逼问下落。”方云华对师弟使了个眼色,古实便老老实实地冲过去把丁长生抗在肩上,追在众人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