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9)
又到程立跟前取了他的吊水瓶,说:“没找到床单,你先用我衣服将就着,被子也是我的,过来这边躺。还有三瓶水要吊,这样坐着你吃不消的。”
程立或许真是烧得迷糊了,阮昊说什么他都照做,把医务室的被单和阮昊自己盖的被子区分开来。
阮昊静静地坐在他身旁陪他,时不时摸摸点滴的塑料管子,看着程立闭眼睛睡觉。
桀骜少年平时总一副跋扈模样,去食堂打饭,打个球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弟”跟着,不是喊昊哥就是喊老大。此刻他却还是一身打球的球衣,背后和鬓角的汗都干透了,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
他极轻柔地伸手去摸了一下程立的头顶,情不自禁地去碰他的脸颊。
看程立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又小声地问:“冷吗?”
他去握住程立手背插着针头的冰凉手指,笑着说:“给你捂暖和。”
正是晚自习时间,其他学生都在班上写作业看书,医务室阿姨不知道到哪去找人唠叨了。
紧闭着窗门的小屋,只有这两个人。
阮昊将程立盖得严严实实,被子掖到下巴,打着点滴的手露外面,被阮昊握住手指捂着。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挡在程立眼睛上方,遮住他带着潮气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
他又把手拿开,更凑近了两人的距离,低声说:“怎么办,想亲你。”
第10章
正所谓,往事不可追。
左倩信佛,从儿子还只能被抱手里口齿不清地咿呀叫时就带着他去参加临近乡镇里的观音会。
阮昊春节期间还在X城,被左倩揪着去蛤蟆山的庙里上香火。常年在外,这次决定去上海估计又只能到过年才能回家,对父母终究是有亏欠的,阮昊表现得十分配合,一米八七的个头让跪下一个个挨着拜菩萨,他也从容地弯膝盖。
庙里的老主持认识左倩,亲密地拉着她絮絮地聊天。
阮昊一个人在庙里闲逛。蛤蟆山从远处看形似一只正在张嘴打哈欠的癞蛤蟆,因此得名。嘴肚子里是供着各路菩萨,山脚也盖了一座黑瓦白墙的小寺庙。
阮昊数年前最后一次过来,是和程立一起的。那时候还没有这座庙。
他沿着小路到了庙前。
一个身着青布僧衣的和尚老神在在地坐里头打坐,听见脚步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末了,他去抽了一根签。
好兆头的上上签,签文他已经记不住了,老和尚跟他文绉绉地解释一通,只余两句话:“多歧路。”又总算“苦尽甘来”。
他笑着出了庙,觉得这老和尚像极了四十年后的唐满,见人说人话。对心诚的求愿者他如转世菩萨,给点儿茅塞顿开的觉悟,又指明了一片繁荣的红尘。
不管是信佛还是以自为珍重,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信念。
他不信神佛,但有信念。即使这信念八年里摇摇欲坠也差点压垮他。
阮昊每每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想起程立的样子,只觉得是自己一头热。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并不算事业有成,甚至是一无所有,决定动身来上海的前一天整夜无法入眠,仔细想了想这些年。就觉得读书那会儿太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全世界都围着自己转,嘚瑟大发了。”
阮昊和唐满各自占了客厅的沙发和地毯,外卖盒摆在茶几上没人收拾,几罐啤酒空瓶。
唐满这人嘴炮一流,但做事靠谱。难得有机会听阮昊这么柔软的内心独白,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阮昊从沙发上挪了一只脚下来踹他。
唐满说:“您现在还是一样牛逼哄哄的。”
“你还真以为我那么多年叫老大是叫着玩的啊。我那是真服你。你追程立的时候,我掉下巴不是觉得你俩不合适,我就觉得三观被转了360度的弯,卧槽原来两个男的也能搞一起。后来又觉得俩男的在一起估计能过得挺好,但你和程立可能真不合适。”
“你跟他闹掰的那一段时间,我还准备找人去把他揍一顿的。”
“你敢。”阮昊坐起身,语气还挺真的。
“你和卓宁远简直一个样,重色忘兄弟。”
阮昊居然没反驳,默认了。
唐满朝他竖了一个中指,也坐到沙发上,突然问:“程立也住这小区吧?”
阮昊拿着个空啤酒罐,拿手里捏瘪,“嗯”了一声。
唐满往后靠躺倒了,拿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像是自言自语。
“你看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我呢还是个光棍。谈过的女朋友也不少,谈吹得更多,我是不懂什么叫做真爱。你跟卓宁远,一个明明肩上就快要两杠两星了,非要来上海。卓宁远那货都能当那女主角的爸了,就因为拍摄地在上海接这么个校园偶像剧,天天跟狗仔们玩捉迷藏就为了去逮许绵羊。我他妈居然也跟着来凑热闹。”
“估计上海的春天比较迷人吧。”唐满快要睡着了,最后下了一句结论。
阮昊站起身,拿了打火机点了根烟站在飘窗前。
他在这个小区的4号楼1201室,距离程立家的路程只需要下楼转个弯。
他透过窗户俯视楼下的道路。路灯亮着,有光,就有方向。
反正这副躯体连子弹都吃过了,光荣的枪伤还像勋章一样烙在右胳膊上。脸皮又算得上什么呢?肉身都小死过一回。无惧无畏,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只想得到一个人罢了。
大一期末,他差点被学校劝退。大二上学期做的决定去服役,才进军队时,和一窝新兵被拉到东北边境上操练,他身上的军装被汗水浸着就没干过。
那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南方这边才入秋,那边就开始下雪了。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生活,偶尔想起程立,就把他拉出来恨一恨,拒绝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也就前年,他带手上的兵去西南边境参加技能比赛,组里的新兵有他外公的嫡孙。夜间设置的障碍任务在丛林里,没想到正好遇上逃窜过境而慌不择路的三个毒贩。阮上尉在听到不同寻常的枪声后第一时间赶到出事地点,左家的亲孙子基本被吓破了胆,到最后为了护他阮昊吃了一颗子弹。他们手里没枪,只能防御游击。阮昊让左家的孙子原路回去搬救兵,只身去引毒贩往丛林深处他设置的障碍陷阱里。
这里闷热湿气重,他与毒贩搏斗时体力大量透支,但也拖住了这几人。等其他人搜救过来被发现的阮昊因失血过多,回去后高烧休克,跟毒贩周旋时为了掩护左家的亲孙子好几次子弹就从耳边头皮上飞过,那时并没想过要是就这样牺牲了会如何。等人躺在医院,手术麻醉醒后的疼痛让他意识回神,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那一晚上他想到了父母,想这几年军队的生活,想被他丢掉的数学,想还在异地的几个兄弟。最多的还是在想程立。
实在是太想了。
一次历生死,仿佛把最真实的灵魂从躯体里洗涤出来,他想如果真的殉职,程立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为他难过。后来又想还是别告诉他,他不舍得。
上次在高速上遇见程立,他已经相当克制了。只是在车上,他忍不住坐到后座,任由发着烧的程立一点点靠近他,依偎他。
这个人是我的。他在心底再次跟自己确认。
即使这是块他曾经没能焐热的冰块,这次也要把他焐化融在他怀里。
第二天一大早,唐满就在沙发上被阮昊推醒了。
阮昊给了他五分钟收拾自己。
军队保持的良好习惯,在唐满敢怒不敢言的哀怨里掐表计算时间,五分钟绝不多一秒。
临出门时,唐满往卧室望了一眼,看见里面的被子被叠成无比方正的豆腐块儿,忍不住鼓掌。
阮昊新买的车还在等牌照下来,暂时开不了。只能开唐满那辆丝毫不具备码农低调气质的吉普。
车身上有乱七八糟的涂鸦,格外招人眼球。
阮昊开着这辆骚包的吉普在门卫边刷卡出门,唐满开了车窗,把头伸出去对不远处才遛狗回来的程立大声打招呼:“程教授,侬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