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50)
温言书心想,敲脑门儿啊,但转念又一想, 他说的学生又不是自己, 便义正严辞道:“反正不能敲脑门儿。”
“那对不住。”衡宁笑着收回笔,“我刚刚体罚学生了。”
温言书听着他沉着平静的声音, 只觉得脑门子酥酥麻麻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前天还特意问了杨梦圆, 讲得好的老师比比皆是, 为什么要挑衡宁做家教,那丫头就理所当然道:“他声音好听啊!听他讲题为都感觉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可恶,温言书努力从他的音色攻击中缓过神来——圆姐说的对,这人声音真的太好听了。
先前说话的时候,衡宁总喜欢压着声音,竭力做出一副讨人厌的样子,但一开始讲题,他的本性就压不住了。
他变得自信、变得从容,敢平起平坐和自己开玩笑,甚至会上手敲自己的脑袋。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拿起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温言书心想,要是他可以一直这样骄傲下去该多好。
温言书慢慢直回身子,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圆姐上课不会走神儿的,只有我会。”
“那你……”衡宁的话说了一半,停了一下,拿笔帽碰着他的鼻尖道,“那你好好反思一下。”
温言书点点头,心里却清楚得很,那人其实想问,那你还怎么考得上那么好的大学的。
他垂下眸子,回想起衡宁离开后、自己一个人在复读学校的日子。
无助又辛苦,温言书回忆着那段日子,心想,衡宁不在,除了靠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眼前人没有跟他一样陷入情绪的泥沼里,而是轻轻拿笔帽在他面前敲了敲,看他:“我再讲一遍。”
温言书立刻撑起眼睛:“我这回肯定听懂!”
于是衡宁又重新开始——不生气、不恼火,依旧条理清晰。
这回温言书认认真真听下去了,才觉得他真的很专业,像是特意照顾自己这样很多年没接触过高中知识的人,他每涉及到一个知识点,都会简单给他回忆一下,篇幅不长,刚刚好够勾起他的印象。
温言书除了精神难以集中,其实不算是个笨孩子,这回不仅听明白了,还接过了衡宁找来的类型题。
他每推导一步,衡宁的目光就随着字迹滑动一分,说实话,他连解题格式都有些忘了,但按照刚刚衡宁说的,还是磕磕绊绊得出来一个结果。
衡宁一直盯着他解题,解完之后立刻换红笔给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勾。
“耶!”温言书放下笔,幼稚地振臂高呼,“一百分!老师快画个小红花鼓励我一下!”
衡宁看了他一眼,温言书就厚着脸皮嘻嘻笑着,半晌,衡老师终于败下阵来,拿过草稿纸,在旁边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一朵小花画了蛮久的,温言书探过头去,发现这人正在进行一个大工程——在温言书的注视下,衡宁终于收笔,一只拿着小花的猫猫正举着两只猫爪欢呼:“耶!”
跟刚刚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温言书欢天喜地地收下衡老师的简笔画,叠好了认认真真存到抽屉里:“谢谢老师,我们现在休息会儿吧!”
莫名其妙开始了师生的角色扮演,衡宁对这人的主动献殷勤就没那么抵触了,刚才给他讲题,让他彻底忘掉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横跨在他们中间的鸿沟,也暂时消失了。
拿到了满分涂鸦的温言书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衡宁看他雀跃地在屋里飞来飞去,心想,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被迫进入中场休息,衡宁便开始询问对方的看法:“你觉得讲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温言书这会儿倒是认认真真不开玩笑了,拖了拖椅子坐到他面前,诚恳道:“我一直非常喜欢你讲题的风格,非常详尽细致,对我这种上课不听的孩子实在太友好了。圆姐的基础比我好很多,我觉得你如果上课,不能完全把对我的这一套照搬来,可以适当减少一点基础内容的复习巩固,多一些思维拓展。”
衡宁一边听一边认真记着,两个人认真探讨了可实行的方案后,衡宁便又觉得压力更大了:“比我想象中还要难带。”
温言书却丝毫不慌,结实地拍拍他的肩膀,道:“相信你自己,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教她了。”
温言书说话不会给人不着边际的吹嘘感,反而是恰到好处给人自信,衡宁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倒也打开了话匣子:“我回头去买件衣服。”
话只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但他们俩人都清楚这话的意思——杨文武家毕竟是颇有些财力的中产阶级,无论是居家还是穿着都有着一套自己的公式。
衡宁没钱去买一套上档次的衣服撑场面,但也不愿就这么穿着衣柜里的便宜货上门。
虽然衡宁一向物欲不高,也不屑于靠着衣装维持表面的虚荣,但他知道,有些时候,穿着打扮确实可以给一个人带来底气和自信。
当年在渝市一中读书的时候,他最庆幸的,便是学校严格要求学生在校必须穿全套校服。
十七八岁正是少年人最要面子的年纪,衡宁虽不虚荣,但每每在周末,看到同学穿着昂贵的名牌三五成群,便也再没出门的欲望了。
那时候不懂事的温言书还问他,为什么周末出门打球也要穿着校服,他不愿说自己没钱买新的,不想说自己的便宜衣服根本拿不出手,只能应付道:“穿习惯了。”
一直到今天,嫌弃校服太丑的声音还在青少年之间络绎不绝,衡宁心想,或许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能理解校服存在的意义——
那其貌不扬的善意,悄悄维护了他整个学生时代的尊严。
如今,走入社会再不会有人小心翼翼缩小着表面上的贫富差距,他也知道一件衣服骗不了自己,但他想,他需要这么一份借来的底气。
此时的温言书再不是少不经事的孩子了,一听这话,便立刻道:“等等,我这有套衣服,想给你试试看。”
衡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生怕是那人再为自己掏钱,刚要拒绝,就听他说:“这是我当年面试的时候穿的,只穿过一次,当年我穿着它拿了笔面双第一,希望可以把好运送给你。”
话说到这份上,衡宁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只拿过那衣服,看清尺码,便无奈地笑了——怎么会有人傻到穿大那么多的衣服去面试呢?
似乎是真的很怕他拒绝,温言书提前把吊牌全部剪掉了,还相当没自信地补充道:“你要觉得不合适可以不穿,总之它现在是你的了,你拿回去当抹布我都不管。”
说完了又补了一句他熟悉的套路:“别当着我面擦桌子就行,我会伤心的。”
衡宁实在拿他这招先斩后奏毫无办法,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还清这一笔开销。
这是一整套由内而外的搭配,笔挺的白衬衫、富有质感的深蓝色领带、内搭的黑色马甲、休闲款的西装外裤外套,和一双稳重好看皮鞋。
全是自己正正好的尺码。
这一套下来,分量远比那一袋睡衣重太多,衡宁看了一眼,觉得还是不应当继续装傻:“这太贵重了,我还不起。”
温言书发现自己被识破,有一瞬间的意外,但很快又转变好情绪,笑道:“等你拿到这份工作,薅光我们主编的羊毛,还有什么还不起的?”
语言上默许了他还人情的愿望,这让衡宁舒服了许多,受之有愧的情绪终于消散了。
“但那领带确实是我面试时候戴的。”温言书笑道,“一定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后,衡宁下厨给两个人做了一顿看起来相当有食欲的晚餐,温言书吃得开心,嚷嚷着要一直白嫖衡宁的手艺。
到底是谁在白嫖谁,衡宁无奈地笑着,只觉得这人实在太心细了,似乎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句子都在小心翼翼照顾自己的感受。
其实也不必要这么累的,衡宁看着那吃完了便犯困的懒猫,心想,我也不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人,心思粗糙一点对我,也是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