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78)
郑毅文说:“我以前住村里。”
郁维说:“真的假的?”
郑毅文说:“真的。”
郁维觉得郑毅文果真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有时候郁维觉得郑毅文很迟钝,甚至有一种近似天真的感觉。他白天要去送快递,晚上再赶到这里,郁维发现郑毅文的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伤口。
“这么努力干什么?”郁维问。
郑毅文说:“存钱。”
郁维说:“然后?”
郑毅文说:“给我……对象。”
终于聊到了郁维最喜欢的话题,他精神抖擞地问:“你对象男的女的?是男生吧?我一猜就能猜到。你是上面那个……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郑毅文发现自己不喜欢聊这些话题,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周钧南的事情。
“所以你对象在哪儿?”郁维还没有放弃,“长得好看吗?我也想认识他一下。你没看出来吗?我和你们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较惨一点,没遇见你这么好的男朋友,总是到处被人赶来赶去的,还总是遇到渣男。我吃了很多苦啦。”
郑毅文看着郁维的眼神里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才怪。郁维想。最起码他也享受了很多,趁着年轻的大好年华,他才不要到处送快递和给人端盘子呢。
这个新朋友和郑毅文不是一路人,甚至……郁维也并没有把郑毅文当做朋友。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接触久了挺傻挺天真的,还会免费把自己的便当分享给他,让他在这里白吃白喝。那是不是……以后自己还能装一下可怜,再让他做一点其他的事情呢?郑毅文和郁维走出肯德基,郁维意味不明地看着郑毅文走去车站。
周钧南把车停在路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的确要进入abandon的阶段。说什么……我要把她找回来。现在想来,只是一个太过自信的豪言壮语。
周钧南走下车,路边商场一楼的肯德基亮着灯。周钧南看着招牌,心里想,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这些垃圾食品了。郑毅文以前连泡面和肯德基都不经常吃。他还是赶紧回去,要么直接带着郑毅文回家过年吧……就是不知道周德明会不会把他们两人都赶出来……
“靠。”周钧南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居然还有点儿想笑。
万一再被赶出来,那可是梅开二度了。等下,他爸没什么基础疾病吧,会不会看见郑毅文之后心脏吃不消?要不,再备上一点速效救心丸?
周钧南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进温暖的肯德基,给自己点了个套餐。他的位置面对着儿童游乐区,有几个小孩儿正在里面开心地蹦蹦跳跳。周钧南笑着看他们玩了一会儿,又想起老家的晓霞,想起姜宇。姜宇小朋友……一定又在和寒假作业“搏斗”中吧!
周钧南有点儿累了。他和盛泽辉聊到的问题他一个都没解决,但是也到了无法再逃避的地步。
从肯德基走出来,周钧南开车回酒店。这阵子经常住酒店,会员等级都升了一个档次。周钧南定了一间有浴缸的房,想给郑毅文打个视频,那头却没有人接听。
可能在上班。周钧南想。他脱掉衣服,泡进热水之中,过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周钧南拿起来一看,不是郑毅文,是……他爸的合伙人王振博。
“喂?王叔叔?”周钧南忽然有点紧张,“什么事?”
他爸出车祸的那次,周钧南真的快被吓死,但也幸好有王振博和其他叔叔阿姨们的帮忙。此后周钧南便有些害怕接到这些电话,快要有心理阴影了。
“没事,好久没联系啦,小南。”王振博温和地说道,“我最近在日本,过阵子回来过年,你要不要叔叔给你带点什么?”
周钧南一下子放心了,笑道:“有什么特产吗?”
“很多。”王振博说,“我侄女让我去秋叶原给她买什么什么……我头痛,不会买。”
周钧南也听不懂,他只听过“秋叶原”三个字,说:“好复杂……我也搞不清楚,已经有代沟了。”
王振博笑道:“你还年轻呢。”
周钧南挺喜欢和王振博聊天的。王叔叔情绪稳定,性格随和,去日本还能帮侄女代购,周钧南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过了一会儿,王振博绕了一大圈,慢慢卸下周钧南的戒备心,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
周钧南已经从浴缸里出来了,穿上浴袍坐在床上,犹豫半天才说:“我没有工作了。”
“怎么了?”王振博略显惊讶,但似乎也没那么惊讶,“辞职了?”
周钧南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道:“嗯……那边的工作跟我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做得挺难受的,管理也有问题。”
王振博说:“那是继续看其他工作?还是打算回家?”
周钧南笑起来,说:“我爸肯定希望我回家。”
王振博说:“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小孩在外面吃苦,你爸的想法也很正常。”
周钧南说:“我爸就是控制欲太强了。”
王振博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说:“去年听说你们大吵一架,听说是因为——”
这一刻,也许周钧南真的需要一个出口,往外倒出一点儿快要满溢的情绪。王振博怎么会这么刚好给他打语音?王叔叔……他可以信任吗?
周钧南半晌后才说:“王叔叔,你是我爸的间谍吗?”
王振博立刻失笑,在那边干咳几声,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周钧南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猛地看见自己的手臂上不知道何时被蹭出一条红色划痕,他说:“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吧。”
“这段时间你也不发朋友圈了。”王振博说,“整个人像是失联了一样,叔叔只是有点儿担心你,你不要多想——”
“其实我和我爸吵架,是因为我的性取向,简单点来说,我出柜了。叔叔,你能理解吗?”周钧南说。
王振博那边又是很久没有说话。
周钧南继续说道:“我天生就是这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只是我爸,我爸死活也不能接受。90年世卫就把同性恋从精神病里开除了,可是……”
“开除?”王振博被逗笑了。
“嗯,但我现在在我爸那里还是死刑吧。”周钧南说。
王振博问:“有男朋友吗?”
周钧南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酒店房间的灯光亮着,周钧南对王振博讲述郑毅文的事。他说到这部分的时候,像是在做一个倒退着的梦,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在倒退。他正在走出酒店房间,走回冬夜,看见郑毅文在车站倒退,他们在溜冰场倒着旋转,他倒着经过那座教堂,秋天、夏天、春天……
“……他只剩下一个人……我很希望帮他找到他姐姐……”周钧南说,“我很后悔,我想回到那个晚上……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明明可以有挽回的机会。”
王振博说:“你提到这个女孩子,她说自己总是靠着‘期待’活下去,但是小南你现在……其实是活在过去。”
周钧南说:“我是吗?”
王振博说:“我从你的话里就听到这个意思。活在未来和活在过去,看起来都不是很舒服。”
“嗯。”周钧南陷入沉默之中,“都不是很舒服。”
王振博说:“你不要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你想的太多了,以前那个你不会考虑这么多,是不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活着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快乐。郑毅文的事情让他自己去操心吧,你是不是很少问郑毅文的想法?还是你觉得……郑毅文始终是个不能独当一面的’傻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