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26)
唐缈的注意力又落到“反噬”这件事上,忽然坐起,自问:“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姥姥?”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姥姥就躺在后院主屋,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情况是好转还是恶化,虽说她不让人去,但扒着窗户偷看一眼总没关系吧?
他望向窗外夜色,决定天亮之后去看望姥姥,他不能把一位患病的老年人单独留在房间里,至少要伺候她吃点喝点什么。
他将唐画往草堆里面推了推,躺在她身边想事情,不就便睡着了。
大白猫从高处跃下,悄无声息地蹭到唐画怀里。
唐画睁开眼睛,搂着猫,低下头用小脸感受其柔软的皮毛,问:“干嘛叫画儿起?”
她摸索到一旁唐缈的胳膊,点头:“哦,缈睡着了,所以画儿起。”
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唐画问:“淳呢?淳来陪缈。”
她用空洞的大眼睛感受淳于扬,终于发现他在稍远处,于是离开厨房去寻找。
在月黑无星的夜晚,黑暗包裹的宅院,人的优势和劣势颠倒了,视力变得不重要,直觉占了上风。
唐画依靠脑中的地图畅行无阻,白猫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渐渐接近淳于扬所在的位置,但经过回廊时,一个人影忽的拦在她们面前,是周纳德。
“小唐妹妹,你怎么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啊?”周纳德说,“小朋友要早睡早起,否则会长不高的。”
唐画连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肩膀直挺挺地站着,白猫跳到她的背上嘶叫起来,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呜咽。
周纳德的脸在黑暗中一团模糊:“哟,这畜生也醒着?”
他伸手抓向唐画的细胳膊,用一种又慢又哑的声音说:“小唐妹妹,你这半夜出来玩的习惯可不好,叔叔送你回房睡觉去吧……”
唐画正要放声大哭,这时有人在身后说:“别碰她!”
周纳德又吃了一惊,听出来人是谁后埋怨:“这位同志,你能不能别不声不响地吓人啊?”
说话的正是淳于扬,他重复:“别碰她。”
唐画“哇”地一声嚎出来,转身紧跑几步扑到淳于扬腿上。
周纳德举起双手:“我没碰她啊!我是一片热心肠,就是不乐意看见小孩子半夜不睡觉。我有个侄子也是这么大年纪,学不好好上,老喜欢看小人书,跟她一样白天蔫吧、晚上精神,把娘老子折腾得够呛。所以孩子的教育要从小抓起,要立规矩,否则越来越难管!”
淳于扬当然知道所谓“侄子”不过是他随口编造的谎话,因此冷冷说:“我提醒你别碰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周纳德问。
淳于扬此时才打开手电,照亮唐画的上半截,示意周纳德过来看。后者凑上去,发现小姑娘肩膀上落着一只甲虫,大约拇指甲盖大小,黑色外壳在灯光下反射出惨绿色。
“恭喜你死里逃生,”淳于扬说,“周干部。”
周干部的冷汗顿时披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小唐妹妹准备用虫子咬我?这、这是什么虫子?被咬了会怎样?”
淳于扬关掉手电,扶着唐画站在浓重的黑暗里。
周纳德开始觉得危险,摆出挑衅的姿势,两只拳头在身前胡乱比划:“你想干啥?”
“这句话应该问你,你为什么半夜游荡?”
“我三国演义看多了,失眠!”
“哦,又撒谎。”淳于扬点头,“你是不是也在唐缈面前撒谎了?”
“没有!”
淳于扬问:“周干部,你之前从未见过我吧?”
周纳德说:“嘿,这点你可别想抵赖,我跟你在武汉火车站……”
淳于扬突然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什、什么?”
“虽然未曾见过,但是我对你略有耳闻。”淳于扬古怪地笑了。
周纳德不再乱说乱动,停了半晌,伸出右手说:“我也是,幸会。”
“那你还敢跟我握手?”淳于扬冷峻地说完,牵着唐画往厨房走去了。
回去路上,淳于扬告诫唐画:“下午才跟你说过的,不能让他落单。”
“他”显然是指唐缈。
但唐画这个年龄哪有记性,她愉快地跟淳于扬手牵手,丝毫不觉得自己哪儿不对。
“你把你哥哥一个人留在厨房,出来时还忘记锁门了。”淳于扬提醒。
“嗯?”唐画笑眯眯的。
淳于扬说:“你有虫虫,他没有,所以你们两个要呆在一起,他睡在哪里,你就睡在哪里。”
“哎。”唐画答应。
淳于扬叹了口气:“你答应得这么快,让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唐画仍旧高高兴兴地问:“淳在哪?”
意思就是淳于扬刚才干嘛去了。
淳于扬说:“我去解决一下离离,让她多昏睡几个小时,免得她半夜出来害人。”
唐画点头,断然说:“哈批,坏!”
淳于扬说:“我们是好朋友,要一致对外,是不是?”
“好朋友!”唐画重复。
突然她站住不走,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淳于扬连忙问怎么了,她摸着口袋,指着后宅方向喊:“乌龟没有了!”
“你把我给你的小乌龟弄丢了?”淳于扬问。
“呜哇哇哇哇乌龟没有了!”唐画仰头干嚎,“乌龟——!龟龟龟龟龟————!!”
淳于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于是把心放下哄孩子,说没事没事,我家里还有好几只,有绿的有金的有彩色的,统统给你。又说:“你用心就能看到它啊,对不对?”
唐画抽噎着往后宅瞧了一眼,又大哭了起来:她能看到,但是分辨不清,因为动物和人的生灵之气回馈到她的感官中不一样,人大而明显,动物小而隐约;人走远了依然突出,小动物就不一定了。
尤其后宅有那么多的动物——鸡鸭猪鹅兔子羊,还有数以万计的虫——所以她大约只能看到一片闪烁的、模糊的星云。
“乌龟啊——!嗷嗷嗷嗷嗷嗷乌龟————!!”
淳于扬无奈,只好牵着她的小手走回厨房,把她放在稻草堆上,任由她哭了十多分钟。
同样睡在草堆上的唐缈没被吵醒,维持着唐画离开时的姿势,毫发无损,睡容安稳,但是气息清浅,看样子是累惨了。
他原本用来睡觉的门板已经被司徒湖山霸占走了。老厮高风亮节,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女同志,却说自己有什么腰椎间盘突出症,什么脊柱侧弯,不能老趴着侧着,必须平躺,所以只能委屈唐缈了。
淳于扬的手指指腹在唐缈面颊上滑过,按在他受了伤的眼角处,那眼角的微肿已经消下去一些,伤势却完整地暴露出来。看样子离离手上应该戴着戒指一类的硬物,打击时擦破了唐缈的皮肤,留下了一道血痕。
你也真是倒霉,淳于扬暗想:唐家的少爷不好当吧?
他示意唐好赶紧躺下睡觉,顺手脱掉唐缈的鞋子,解开缠住他足弓的绷带。
唐缈骨架不大,身细腿长,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只不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所以在家属院里远远没有他那温柔懂事的姐姐受欢迎。
淳于扬捧着他的脚观察,只见白皙的脚面上留着纱布的痕迹,脚底艾灸的烫伤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依旧是深红色的两个洞,但是体液渗出已经停止,这意味着唐缈的命被确实保了下来,以后只需要耐心等待伤口愈合。
他松了口气,替唐缈上药,用干净纱布给他重新包扎好,将他的睡姿摆正,守到一边。
躺在另一侧的唐画已经迷迷糊糊要睡,她是极为省心的幼儿,既不需要讲故事,又不需要唱歌拍哄,只需要和她手拉手,不一会儿便自己进入梦乡。
见那两人都睡了,淳于扬又多留了几十分钟,这才关好厨房的门窗,跑到客堂长凳上睡觉。
……
他是被一滴水打到额头上惊醒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屋顶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下雨是好事,意味着有新鲜水源的补充,他赶忙起来,四处找容器到天井里接雨水。
在他张罗期间,唐缈醒了。
唐缈根本没注意到外头下大雨,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上的纱布已经换过,只是察看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然后手脚麻利地煮了一碗红糖姜汤,端着往正房去。
这一觉醒来,他越发懊恼自己太听话,把老太太一个人撂在屋里太久,恐怕贻误了治疗时机,因此走得极为匆忙。
他离开后十多分钟,唐画仿佛接到什么天外信息似的猛地瞪开眼睛,翻身一骨碌爬下草堆,跑出去找淳于扬。
“淳!”她兴冲冲说,“缈有虫虫了!”
淳于扬正忙着呢,没顾得上听小丫头的。边上又有司徒湖山聒噪,说什么“要死要死井水干了有地震唐家不积善行德有报应啊报应我们都要跟着死逑了”之类的废话。周纳德也大呼小叫地帮腔,说什么“老同志你总结得对但不准确这其中有因果关系但不是主流主流是我们要分清楚什么是敌我矛盾什么是群众内部矛盾……”
唐画见没人理她,跳着喊:“淳!大虫虫,啊呜啊呜!”
司徒湖山住了口,问:“画儿,什么啊呜?”
“啊呜!”唐画举起双手在脸旁,作爪子状,“啊呜!”
司徒湖山说:“我的乖乖,你就和你的狗或者猫玩去吧,让你表舅爷这把老骨头消停一会儿!”
唐画安静了两三分钟,察觉到淳于扬正经过她身边,又举手喊:“啊呜!”
淳于扬便问:“啊呜是不是吃饭的意思”
在部分地区,“啊呜”作为一个拟声词,常被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用来模拟大口吃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