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20)
乔奉天本想让小五子和大哥住他的房,可一琢磨自己性向,总觉着挨着小五子太紧,对他不好,对自己也不好。于是便悄悄作罢了。
乔梁原是来租的是城北犄角旮旯地儿那儿,城中村里的一处矮脚平方。乔奉天先发制人地提前去溜达了一圈儿,见屋里没热水没空调没抽油烟机,两眼一翻就忙把租金连蒙带骗地给要回来了。
转手替他在陶冲湖边上,租了一间空着的回迁房。家电倒也不很齐备,至少热水空调是全的。
乔梁皱着眉头嫌租金太贵,乔奉天就转头替他垫了三个月的。乔梁伸手去拦,俩人要撸胳膊干架似的在房东面前“舞”了出关公战秦琼。乔梁愣是没拦住。
乔奉天眼一眯,手往他哥鼻尖儿上一指。
“反正老子以后也没儿没女,让你宝贝儿子记着孝敬他这个光棍儿小叔就行。”
乔梁的眼神霎时温柔,松快下吊着的嘴角,伸手往乔奉天脑门上轻轻一戳。
“成天瞎说!”
送小五子去利南附小报道那天,是雨水。利南冰雪全融,在屋檐下滴滴答答打着清凌凌的细响,春始萌。
乔思山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从郎溪来了,林双玉却没来。乔奉天心里颇堵。一堵他看不重小五子的上学的大事儿,二堵她永远抛不下她那三瓜俩枣的生意。
又堵她连与自己的寥寥一面,也躲着不见。
利南附小的校史比不上利南大学的百年,也算很是深厚悠久了。开阔的大门两侧,植了良多紫荆树。乍暖时令,枝条上正密密匝匝发着紫红的朵蕊。
正中是前年新建的一幢独栋教学楼,粉了米白色。看着端方洁净,宽敞明亮。墙侧挂了一排楷体的铜字,春华秋实;往后倒是些老楼了,不高,却正,红砖旧瓦也理的干干净净,妥妥帖帖,壁上还攀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红丝草。
小五子明显是有些局促,脸上腾着一层淡淡的润红,睁大了乌漆漆的瞳。他捧着不多的一小摞课本,小步地跟在瘦条条的女教主任身后,挠了挠清爽的发顶,笑得既明亮,又羞涩。
来之前,乔奉天帮小五子修了头发,绞去了乱蓬蓬的发茬,连边角都顾及地仔仔细细;也不由分说地给乔梁和乔思山塞了两件笔挺的新短夹克,硬是褪了他俩蓝不是蓝,灰不是灰的旧袄。
第一次进教室,他想让小五子直着腰杆儿,没有任何包袱地进。
不愿让他觉着,自己和别的同学不一样。
乔奉天就是这种通俗浅白的人。
小五子被老师温柔地牵进了一年三班。乔思山和乔梁立在窗外,乔奉天则站的远些,倚靠着走廊的高高围栏。
小五子比旁的孩子个高,板实,皮肤黑。一进门,教室里一时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吵嚷,像把个新鲜玩意儿团团围住似的。扎马尾的女老师一身嫩黄,清脆地拍了拍巴掌,操了口极标准的普通话,听着和缓且如珠落盘。
“我们让我们班的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大家说好不好?”
底下颇兴奋地齐声道,“好!”
“那咱们给他点儿掌声,鼓励鼓励他,好不好?”
噼里啪啦地掌声小碎炮似的响。哄小孩儿玩儿的伎俩,惹乔奉天在外面听了憋不住地笑。
小五子在讲台上立着,登时就紧张了,愣了,小手攥了攥紧,忙偏头看向教室外。他的视线越过了乔梁和乔思山,直勾勾地落在了乔奉天身上。
乔奉天抬了抬下巴,利落地顶高了鸭舌帽,露出了清晰的眉目。他“啪嗒”打了个响指,眨了下眼,给小五子做一个比枪的动作。
加油。别怕。
走廊里,温煦的阳光落在乔奉天的脸上。看着莹白如雪,空幻不实,仿佛在瞬间模糊了男与女的那道性别的界限。
晚上是利大人文的年初饭局,辞旧迎新,总结旧工作,瞻望新未来。其实掰开了揉粉了说,是生找由头蹿腾饭局,纯属走形式。
开场碍于有个不苟言笑的系主任和副院长,酒桌愣是僵得“千山鸟飞绝”。等两轮敬酒一过,俩人紧着领带拎上大衣,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一群“猴子猴孙”这才生冷不忌,荤素不拘地炒热了场子。
啤酒砰砰砰连开了二十瓶不算,另又加了两瓶干红。
郑斯琦在边上一口口地抿着麦茶,夹了几口素炒的时蔬,看哪个酒瓶口子冲他来了,就忙笑着摇手躲。
开车来的,喝不了。
找代驾!
上午嗓子疼,刚吃的头孢,喝不了,相克。
你少他妈扯。
真没,来我吃给你看。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盒小药片。
毛婉菁看了,扶个高脚杯在边上乐成了朵洛阳牡丹,一张脸凑过去,醉得分不出鼻子眼儿。
“看看看看!谁都没老郑深藏功与名!他就差说他信的啥啥宗教里,主是让他忌酒的了。”
郑斯琦挑了下眉,伸手替他拈去了发里不小心插的半根鱼刺。
“比不得你们丐帮,吃剩的就往头里塞。怎么,余下顿啊?”
“哎滚!”
就说话怼人这方面儿,郑斯琦是个中大佬,利南一众都是茶水小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端得是个文化人样儿,关键时刻嘴一张就一击致命直捣黄龙,毒舌的不行。
饭局结束,余仨是清醒的,算郑斯琦一个。无端端受了脏活累活,挨个儿送同事回家。
毛婉菁是她丈夫开车来接的。
郑斯琦印象里,她丈夫章弋川持重寡言,和他一样戴个眼镜,对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今晚再到他时,人看着瘦多了。半靠在驾驶室里,推了推眼镜,温柔有礼地冲郑斯琦说了谢谢。
回去路上,想着讨郑彧高兴,就顺手捎了一盒滚溜溜的湛黄圆杏儿。
“爸爸爸爸!”
刚拧开了门锁,郑彧就像只小金毛似的扑了过来。就差生条尾巴,在屁股后头摇起来了。
“哎哎哎哎。”
“我闻闻你喝酒了没有。”边说边皱起了鼻子。
来,君子坦荡荡。
弓腰把小人儿往怀里一揽,一托,拿高挺的鼻梁往她脸上凑。郑彧痒地直往后躲,郑斯琦就不依不饶的往前追。
“喝了没?恩?检查清楚了?”
“清楚了!爸爸胳膊上有酒味!”
“……那是你毛毛阿姨的酒味。”
边把郑彧往客厅里抱,边解着领带。刚近了沙发,郑彧就一个猛子蹿起啦往絮里扎。
“枣儿,就你这样儿,下个月咱就换新沙发。”往她下巴上一勾,轻轻笑,“这么乐意跳,送你去学体操怎么样?”
“我跳因为我高兴!”
“高兴爸爸回来得早?”
“不不不不不是。”极不赏脸地连声否决。
“啧。”
“我高兴我有个新同桌儿!”郑彧睁大着眼睛,鼓起了脸,又高高蹦了两下。
“同桌?”
郑彧去卧室里拿来个随手写的画本,半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
“乔、善、知。”郑斯琦脱了西装外套,解开了勒得过紧的金属袖口。
“恩,我的新同桌,黑黑的,有两道直直的眉毛,比枣儿高这么多!”
郑斯琦见郑彧垫着脚,伸手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悬空处,兴奋地来回划了几道。
第21章
乔梁寻的工作,地点在市南的二埠头。保利地产的新区楼盘二期初见雏形,圈了大块地皮,一气儿招了不少短期工。一月四千,且包吃住。要不愿住,回家也行,正好腾出闲地儿。
乔奉天不大乐意让他哥干这脏活累活。且不谈工地上龙蛇混杂处处危险,医保社保也没有着落。所以抽空又替他去人才市场转了一圈儿,给他塞了不少招聘信息。
乔梁有电工职业资格中级证,按理说算有一门技术在手,利南天大地大,定定心,总能觅一样更好的工作。哪怕先从小区的看门保安做起,工资没那么高,也强在工地上朝不保夕。
乔奉天怕他这个唯一的哥哥出一丝一毫的危险。
但乔梁总笑嘻嘻地搪塞,总说先干着再说。乔奉天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好强迫,嘴上答应,心里还琢磨着给他寻个什么不至成天风吹日晒的活计好。
小五子这才小学,有的上呢,哪能不往远处了想。
这天乔奉天正在店里,替个外语学院的女老师做护理。一百八的和二百四的柔顺剂,她来来回回选了近半小时也没选出个盒心合意的。乔奉天闷声咂了下嘴,低头冲他笑,“您稍等一下。”
回身打个响指,冲杜冬挤了下眼。
杜冬立刻心领神会,抽了玻璃台柜上的一盒没开封的新发膜,弯下了吊梢眼,满面堆笑地殷勤上前。
“哎瞧我这记性刚忘了跟您说,我们这儿啊,刚有个新品,这个发膜做一次一百二,效果不比柔顺差,要不我给您介绍下?”
“哎好好好。”女老师在椅子上坐直了,“你说说我听听。”
乔奉天顺利“交接”,看杜冬和人聊得起劲,自己乐得清闲,掸了掸胳膊上落的碎头发屑,收了门口晾的一排干发巾。抱着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停下来瞄了一眼手机,一下看见了四个未接来电。全是乔梁的。
乔奉天登时心下一紧,忙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快步走到了后门回电话。
自从手机那回意外落水,扬声器就不怎么灵,时响实时响不说,还有呲呲啦啦地聒噪杂音。从维修点拿回来的时候,号码也丢失了不少,郑斯琦的手机号也在其中。
乔奉天把手机捏紧贴住耳朵,心里一焦,站的更是端正笔直。听了一连串的等候音,才等到乔梁按了接听键。
“奉天。”
对面是丁零当啷不休的巨大背景音,夹杂着机器运转地嗡嗡轰鸣,和浑浊市声与锐利鸣笛。
乔奉天一拧眉,“怎么了没事儿吧打那么多电话?!”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担心。”乔梁挺抱歉地在对面笑起来,忙连声安抚他,“就、就想麻烦你,那什么……”
“说!”
乔梁松了松安全帽上勒着下巴的锁扣,拿脏的看不出针线脚的白手套,拍了拍膝上的黄土,“麻烦你中午去接一下小五子,我这儿工头实在不让走,上回也没跟我说清楚。你要忙不过来就让他在你们店里随便吃点,我晚上再接他,你看行不奉天?”
乔奉天听了心弦儿一松,“闹了半天就这破事儿?”
乔梁挠了挠太阳穴,“可不就这事儿……”
“让你换个地方你不干,就巴巴盯着那四千块钱。”乔奉天把空着的那只胳膊往胸前一环抱,“行了知道了,你儿子交给你我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