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77)
郑斯琦第一次见别人拿木槌洗衣服,粗长的木槌柄手被抚摩地光滑幼润,一击下去,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了裤脚上。
“有意思么?”乔奉天抓了一把皂角,伸手掬了一抔清水掸上。
“有,特别有。”
“我都怀疑你根本没手洗过衣服。”皂角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袋装洗衣粉,起泡不多,触手既硬又涩,却能把衣服浆的干净雪亮,“全自动洗碗机洗衣机扫地机消毒柜……就差全自动洗头了。”
“你不懂,正因我有我这样的受众,科技才能进步。”
乔奉天撂下木槌轻轻揉搓着手里的裤脚,“真会往脸上贴金,水池子都没您脸大。”
索性郑斯琦的裤子是棉的,下水不脱色不打皱,要么乔奉天一定不敢妄自下水洗。有的时候,人的小心思的十分丰沛的,阴郁木讷不解风情都好,差异只在于做什么事,和什么人。
念书的时候会分发作业,看到自己的作业本和喜欢的人的贴放在一起,都觉得怦然心动;不念的时候,读一本书,又会去找喜欢的人,名字里的那几个字,找到了那几处小小的铅字连在一起看,佯装他出现在了书里,像一样包装精致的愉乐惊喜。现下洗别人的衣服,会有意用手丈量他的腿长,摩挲贴过他腰线的系扣。
郑斯琦不和乔奉天并肩,因为高出他一截,便往下去了一截宽敞的青石台阶。乔奉天因此能在他不回头望的时候,私自细致描摹他侧看的轮廓。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形容山势也未必不能形容人。其实鼻梁高挺好看的人,不侧看最是一种别致的浪费,扬出去的那道直线是学识气度,敛下去的那弯勾弧是内敛自省。仔细想,郑斯琦这个人很中国,不是说不圆滑不市侩,相反,很有,可又被士大夫气质中和的匀静。是末夏初秋,愈往深处愈清凉舒爽,回暖的势头却始终有。
“小五子的事情。”郑斯琦看他。
乔奉天神思游走,看得太深来不及收视线,一时痴似的神色被对方一览无遗。乔奉天即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唰”转开头,漫无目的地脸朝水面,手指掩饰似的顶了顶鼻尖,慌张的连焦都聚不上。
“我和你母亲说过了。”
郑斯琦伸手过去,四指贴上乔奉天的左腮。把他的脸推向自己的方向,拇指一勾,温柔抹去了他鼻尖上沾上的一点儿雪白的皂角沫子。
“以我局外人的身份,我做了我最多能做到的那一步,虽然你母亲问了你我的关系,但我说的很客观。至于她到底同意不同意,相信不相信,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她的态度在我看是有破绽的。”
郑斯琦指尖的沫子一碾就破。
“房子找好了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七十平,地段好,也便宜,八月就能住进去,铁四局你再多住一两月就行。”郑斯琦稍作了停顿,随后的语气仿佛比刚才更加笃定,“你回去做好小五子的工作,让他一定做好留在利南读书的决心,什么都没有他自己的意愿重要。还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能做的都交给我,我都会帮你。”
乔奉天突然发现对着郑斯琦,“谢谢”二字变得难以启齿了。他既懊恼对方似乎一切得心应手,什么都不缺,也懊恼自己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总不能回馈到对方温柔的百分之一。
薄薄一层云影移开,阳光一下子直捷,晃了晃眼。
于是只能二傻子似的一味点头,一味盯着对方的衣领舍不得挪开视线。
“你在这儿,经常那样被人……欺负么?”
乔奉天视线游移向上,愣愣盯着对方的眼——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反射弧过长,还是一直犹豫至此,才开了这个话头。
“欺负我么?”重音放在了欺负上。
“你觉得不是么?”郑斯琦笑了一下,“那还不叫欺负么?”
他误会了乔奉天的意思。他以为乔奉天认为那不至于算欺负,可乔奉天真正的意思是,那当然不叫欺负,那根本是叫侮辱。
“算吧,一直都这样儿。”乔奉天没接着那句“没事儿我都习惯了”,那点儿故作坚强的坚持,一直以来被郑斯琦默不作声的全拂开了。
人真的不能在春天里待的太久,它自然有温柔而巨大的力量。
“为什么?”
“你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你?”
乔奉天其实不怕揭伤疤,疼痛是其次,他不怕疼,但这个疤太丑,他怕难看,他怕吓到别人难堪自己。他不能确保每一个看起来好声好气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善意包容的,怕他们看见自己不能容忍的东西扑楞着翅膀就着急忙慌的走了,走了没关系,别又衔回来石头往自己头上丢。
何况那个人对他,也不能算完完全全的“强买强卖”。只挂自己一个未成年不懂事所以责任全在他人的牌子,未免太会洗嫌,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以致往后对于一切的咬牙容忍,都有底气不足,自作自受的心里暗示。
“你想听这个?”乔奉天拧干了裤脚。
“想听。”有的人心思细,问比答还有心理包袱。郑斯琦话语却不沉重不拖沓,大方坦荡,语气笃定。就像棋上落子时闲来的一句,“哎,我想听你上次说的那个传奇故事。”
“……那我说完了,你不能瞧不起我。”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对着他笑。
清池这个点儿是没人的,蓝苍天盖,和软阳光。天气这么好,苦兮兮的没意思,于是乔奉天很想以个惊为天人的句子作为开首,轻松些,有轶趣些,就比如指着对方脚下的那块青石阶,俏皮眨一下眼道:“你信么,呐,你脚下站的那个地方,我十几年前就站在那儿投过池,扑通一声!”
第86章
乔奉天隐去了那个支教男人的姓名,说话的速度缓缓慢慢。远处一线隐隐青山,就是鹿耳。
人作为个体极其复杂,心思不尽相同。有的人说故事,痛觉会在一遍一遍的复述中被冲淡,倾诉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而有的人痛,怎么样都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痂下的那块嫩肉永远是红红润润的。
乔奉天表情万分平淡,以致郑斯琦认定他是第一种,直到他说到被勒令退学哭都没用时,迅速的一哽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才推翻了方才的妄自推断,笃定他是第二种。他的的确确是永远让他心疼的不行的那种。
爱丽丝.门罗写过《逃离》,里面说每个人总会遇到什么事,什么人,让你觉得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疼。可是每当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的时候,便能觉出那根针一直存在。
很多旁观者是体味不到那种疼痛的,若浮若浮,不可名状,和别人抱怨的多了,必会惹人厌烦。往大了说,是所谓人性悲剧,往小了说,年轻人头脑一热不计后果,咎由自取。可一旦去评论这件事,哪怕安慰,都难免有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意思,规避不了。
那时候的乔奉天该是什么的模样呢,郑斯琦想。
多高多瘦,穿多大码的夏季校服。会否比现在更皮肤雪白,到莹莹发亮的程度。笑起来的次数是多是少,在什么样的场合,因为谁。仔细想想自己的思绪其实并没有跟着乔奉天的叙述有过多的起伏波动,反而和缓安静像听着一支柔和的弦音。为什么呢,其实难说。确实现在的过多俗世课业,已经难再挑起别人丰饶的悲观怜悯,感同身受了。
唯独有一霎时的踟蹰,踟蹰自己始终在意的那个包袱如今被捧在手心坦然裸呈了,那么自己究竟能不能替他解下来,继而带着他向前快快走呢。
“我看看你的脸,你说的那个地方。”
乔奉天偏过一侧的脸,腮迎过去,把鬓发拨去了耳后,“这里。”
腮角这么一扬,下颌线更深刻的明显。看面相的人常说,这样的人凌厉薄情,处事冷峻。但这种推断又分明是没有逻辑的。乔奉天何处薄情?他被零敲碎打的心澄明柔软,他就只是单纯的瘦而已。印在那处的伤疤摸上去是有凸起的,深红的皮质一周,有淡色的褐红色沉。
“其实,也没有很明显啊。”郑斯琦抚了一下离开,过会儿又触了一下。
“我平常会用东西遮一下,就是女生化妆的那种。”侧着脸,眼梢难免要吊一些,“你会不会觉得很娘?”
“不会。”
“你回答的这么快,可信度就不高了。”
郑斯琦推眼镜,“恩,这个吧,其实仔细想想,我觉得……不会啊。”
乔奉天挑眉看着他,两人同时侧过头一刹笑开。
乔奉天在树与树间栓了一根尼龙细绳,用以晾晒浆洗干净的衣物,乌木盆里有一件乔思山的灰扑扑的冬袄,吸饱了水分显得特别湿重,往绳上一挂几乎是沉沉地坠下来,袖口衣摆纷纷曳地。
郑斯琦便帮他把绳结往树枝的高处系,乔奉天仰头站在他的臂下。何前短信来的突然,在裤兜里兀自嗡嗡震动。乔奉天打开一看,阴性。何前的情绪都被简短的字句过滤掉了,哪怕连个感叹号都没有,以至于乔奉天自己,都觉不出释然和怔忡。
乔奉天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向上抬头看,看郑斯琦颀长的手掌下缴绕在高处的那枚活结。
乖谬的生活,好的坏的,倏忽飘花,倏忽落雨,都那么不经意。
“等等什么安排?”
乔奉天把裤子抖一抖,踮脚挂上尼龙绳,“要去镇医院联系个主治医生,要把家里的床调一下位置,还要去买一次性的床垫,枕套,吸管,毛巾,顺道还要去一次乡镇车管所,我哥的驾照还扣在利南交警队。要是不放心枣儿午饭过了你就提前回吧,我晚上自己坐车走就行。”
“我不是说这个。”郑斯琦,“我是说,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明天?哪儿?”乔奉天转头看他。
“荣华公墓。”
当晚走前,乔奉天第一次见林双玉的欲言又止,两人一时都想说什么,实则都有欲言又止。手里余下的钱不多,只留了三千悄悄放在乔思山的呢大衣的内衬口袋里,他颤颤巍巍出门来送,才稍有作别的模样。郑斯琦一旁倚着车门等候,也是第一次见郎溪的星空。载沉载浮的浩渺深海一般,弦月不见,被碾成浮沫,撒在洋面。
山下晚风“飒飒”声响,郑斯琦闻见满身阳光蓬松和软的味道。侧头一望,乔奉天正朝他走来,门口立着的林双玉在他背后,居然遥遥摆了下手,随即抿嘴,朝自己微微欠了欠身。告别感谢的以为已经明显超过了,居然像蹑足着的嘱托。
荣华公墓在市西,临明远的莲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