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83)
我值得么,配得上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始终想问又没问的。
又可能正因为乔奉天始终相信,相信他郑斯琦是如此优秀而值得信赖。喜欢这种东西不能妄言,这个道理谁都清明,且自己对他而言终究是秩序之外的特殊,郑斯琦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能珍而重之的说喜欢,或许就代表自己有在他眼里闪闪发光的地方,那些连自己都不知晓的,美好之处。
于是欣喜之外又多了一层无法明说的感激,感激有郑斯琦这么一个人能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值得被人所珍视的自己。
所以就算是梦,也忍不住想一直做下去;毕竟梦里,谁也不会去想天亮的样子。
第92章
到底把行李搬进了郑斯琦的房子,借宿。
除却近当代的小说,杂类的诗歌散文,郑斯琦也收藏的不少。书架上放不下的,整整齐齐码在了茶几上,书房的书桌里也有。《世界诗选》,《金库》,济慈,到伊利沙伯.白朗宁;也有玉田词,陶诗,《诗经》也一同在内。
每一本都装帧精致,包封,腰封,书签带都干净平整。乔奉天忍不住翻了两页,有零星的画圈,横线,几笔工整清晰的备注。再翻到前扉,右下角有三个不起眼的字母,zsq,每一本都有。乔奉天觉得他写字母也俊逸,也好看。
乔奉天回想,郑斯琦并不是一个书卷气很浓的人,说话的时候,不雕章琢句,也之乎者也不咬文嚼字。初中在郎溪念,愤世嫉俗,自视甚高的学究也总被人高看一等,似乎连这些人不成体统的蔑视,也被人视作勘破,贯洞。
以致那年往后很久,他觉得自己确实如那位教导主任所言,阴阳混淆,败类。也以致他下意识畏惧过有文化,貌似思想高度颇拔群的人,他们手下笔,他们的嘴,都能变成刀子,锋锐,刻薄,会挖人最深的痛处。语言本身就是武器,有时候比一句“操你妈”还要淋漓,深重。
郑斯琦是他知道的最美好的例外。如果自己能再返回到当时的年纪,大概再难也会刻苦勤勉,拼命读书,为能遇到他这么好的老师,为能听他挽高袖子在讲台前和缓说话,为能读他读过的书。
郑彧和小五子被接回家的时候,乔奉天过去开的门,几乎是眼睛一花,一个身影就扑过来了,自己还没出声说话,腿就被牢牢环住了。
郑彧扎捆蹄儿似的环着乔奉天,仰头,“开心!”
乔奉天惊讶地笑,抬头看一眼郑斯琦和小五子,又低头去胡撸他的小辫子。只要他不帮忙,总是一高一低,郑斯琦的手艺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郑斯琦牵小五子的手在玄关处的布墩子上坐下,蹲下去拿衣柜里的新拖鞋。
郑斯琦煞有介事地盯着枣儿,冲她笑,“来,稿子路上打好没?”
郑彧搂着乔奉天的大腿捣蒜似的点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乔奉天疑惑。
“听完你就知道了。”郑斯琦打了个响指,“ready——go!”
“小乔叔叔我最喜欢你了你来我家住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我爸爸我们都特别欢迎你和善知的我喜欢你给我扎辫子喜欢你给我做的饭也喜欢你的头发虽然染黑了但是我和爸爸还是觉得很好看善知在我家还可以教我写我写不出来的作业我也可以和他一起玩儿我会向他好好学习的争取期末也能像他那样考的特别好。”
郑彧的腹稿显然没加标点符号,一通说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脸都憋成了淡粉色,活脱脱一颗圆润饱满的红富士。
“你……”乔奉天半张着嘴巴,又去看郑斯琦。
他摘了小五子背上的书包,顶了下眼镜,“认命吧,接受一个小萝莉对你由衷的深情告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噢!枣儿真的异常高兴!”
郑斯琦特没辙地乐,“异常不是这么用的我的枣儿。”
“那就非常非常!”郑彧裸着一口齐垛垛的白牙,眉眼弯弯,“枣儿晚上能和小乔叔叔一起睡嘛?”
小五子换了鞋一直不做声,这会儿才突然开口,“不能。”
“为什么?”郑彧回头对着他皱鼻子。
“因为……因为你是女生,我小叔是男生。”
“你吃醋。”郑彧笑嘻嘻地一语命中。
“……我没有。”小五子低头摸鼻子。
“你有。”
“……”
小五子也不嘴上纠缠不放,半天不想,末了腼腆一笑,抱过了郑斯琦手里的书包。
乔奉天还是有点儿懵,太阳穴饱饱胀胀,颧骨微微热着。几乎是木讷地笑了笑,蹲下来揉了揉郑彧的发顶,张嘴想对这个孩子说什么,又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郑彧凑过去把乔奉天脖子一环,凑过去往乔奉天脸上响亮地嘬了一口,甜且清脆道,“欢迎你们来我家。”
小萝卜头们被赶进了书房老老实实念书。乔奉天提前备了晚饭,锅里的素汤还在咕噜咕噜地煮。拿瓶子过来淋上一点澄亮的芝麻油,弥散了一整屋的喷香。乔奉天关了灶,转头看了看跟进厨房,倚着龙骨的郑斯琦。
“你路上教她说的?”
“想多了。”郑斯琦摆手,“稍微点拨了一点儿,我告诉她,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学会把你觉得好听的话告诉他,要真心实意,不要花言巧语,要让对方高兴。我家枣儿聪明,一点就通。”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又在围裙上来回擦手,“你家枣儿真是个宝,说的我现在心还在跳。”
“真的假的。”郑斯琦佯装不信地皱眉,凑过来又忍不住笑,于是小声,“我跟你告白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心跳的不行啊?”
“我……”
郑斯琦倏然贴上他的额,乔奉天光洁的鼻尖就在眼前咫尺。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家里有你在等着,感觉特别幸福。堵车我都觉得没什么,越堵我就越迟见你,越迟见你我就越期待,以至于我在门口听到你开锁的声音,我都在心悸。”
“枣儿说情话的天赋其实是祖传的对不对?”
“差不多吧,但她还道行太浅。”
“你已经是江湖上的不朽传说了。”乔奉天笑着被他牵住手。
厨房窗外是利南流潋灯火。城市最大的残酷,莫过于你作为个体,无论受了多大的痛苦灾难,于它而言都像一只蝼蚁淹了水,一片枯叶无言落了土。能从崩溃到绝望,再从绝望到满怀希望,你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它永远都幽深典穆,肃立高处,日复一日斑斓璀璨,车水马龙。
要渐渐学会理解它的人稠物穰,不近人情,和平等给予的稀声抚慰与包容。
利南附小下午上了体育课,小五子和郑彧都累,再精力充沛也是六七岁的孩子,九点多就困了倦了,疲乏欲睡了。郑斯琦安排小五子睡郑彧的房间,小五子愣是不干,脸也红,嘴也瓢,磕磕巴巴地就是不同意。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也碍着面子,听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这么一说。
没辙想,和乔奉天一起挤书房。
小五子下午在操场上招了蚊子咬,胳膊上给叮了一溜排通红的包,挨个儿一数,俩胳膊正好各七个,能召唤两条神龙。
“不是穿外套了么?”乔奉天到了点儿花露水搁手心,坐在沙发床上,一点点儿替小五子抹,“叮这么惨。”
“没穿。”脖子上还有两个包,小五子一直抬手挠,“给枣……郑彧穿了,要不就是她被咬。”
乔奉天听完点他脑门儿,“小小年纪,这么知道心疼人?”
小五子嘿嘿笑,更用力地去挠脖子。
“怪小叔么?”
乔奉天突然问。小五子抬头看他,“恩?”
“怪小叔没跟你商量,就带你来郑叔叔家住么?”
小五子垂了垂眼睫,眼皮半耷的样子几乎和乔奉天一样。他思考了片刻,瞬间绽放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玩儿有趣,他却又难以理解的东西,”为什么要怪小叔呢?”
乔奉天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胸前扳,往他颈上的鼓包处摸了摸,往上点了两滴花露水儿,“不会拘束么,在别人家里。”
“恩……别人家可能会吧。”小五子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但郑叔叔不一样啊,他对我很好,在他们家我觉得很舒服。还有冬瓜叔叔和李荔姐姐家,他们对人也很好,我也觉得不拘束。”
“你管杜冬叫叔管李荔叫姐,差辈儿了吧?”乔奉天没忍住笑。
“……李荔姐不让我喊他阿姨,听了要揍我。”
“就那德行。”乔奉天掸了掸郑斯琦拿出来的羽绒枕头,展了展雪白的枕巾,让小五子躺下,替他扯了扯翻上肚皮的短T,“不会住很久的,会给你自己的房间,恩?”
乔奉天仰视乔奉天,闭上眼皮点了点头,“恩。”
轻手轻脚合上房门,乔奉天被身后的郑斯琦吓了一跳。
“睡了?”
“刚睡着,今天看着是累了,打蔫儿了都。”乔奉天看他短袖长裤,一身居家,“你要出门?”
郑斯琦喝了口水,拿了茶几上的房门钥匙,“恩,去逛超市,我俩一起,走去。”
“现在?”乔奉天看看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了哥。”
“九点半天黑人少。”郑斯琦伸手触了一下他的鼻尖,“我俩可以牵手走。”
第93章
乔奉天发现,那晚送郑斯琦的独角兽,被他挂在了钥匙上。不怎么适合成年男人的奶茶色,一晃一晃地在郑斯琦左食指下摆荡,叮铃脆响在湿暖风中,有如抬头天上看,正晚星触凉月。
手真的是牵着的,乔奉天先不敢,缩在薄袖里无所适从地摆在腿边。是被郑斯琦不由分说地拿过去,像剥糖衣似的捋开衣袖,露出白生生的手掌。冻疮的遗迹其实还是有,色沉之后边从豆沙色转成了淡淡棕褐,无边缘的斑驳印子,手白,才明显。
郑斯琦往他指端一揉,两个人食指勾在一起。
“这样?”
乔奉天只不自在地往回缩了一下就不缩了,看他一眼,“好娘。”
“那这样。”
郑斯琦没忍住笑,与他食指交握,叠扣,掌心之间一时像新且未干的泥塑,紧密粘连不可分。像定要外力分开,必能牵出密匝不断的诸多透明藕丝似的。那种出了一层清汗,故而温融濡湿的触感,因为握的过紧,让人分不清此刻这触觉,究竟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