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息(4)
也不是没人这样问过他,只是除了第一个,再往后有人这么问他,他会一律给出同样的回答。
“不是。”穆常影点燃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缕缕烟雾。
烟雾缭绕中,棠未息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仿佛站在面前的人和平时带上来的人并无二致,都不过是自己用来消遣的玩物而已。
这生活真无趣,纵使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也难逃夜里突扯回忆二字。
穆常影推开玻璃门,走到外面阳台上靠着护栏看着街景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一支烟很快便抽完了,他把烟头摁到烟灰缸上,回身走进房间,结果发现棠未息依然站在原地没动。
“你怎么还不回去?”穆常影关上阳台门,半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开床头柜把钱夹拿出来,抽了沓一百块递到棠未息面前,“抱歉,一时忘了。”
“不是……”
“拿着。”穆常影直接把钱拍到棠未息抱着的衣服上面,然而棠未息往后一躲,红色的纸币顿时散了一地。
“我不是要钱。”棠未息低下头盯着脚边的纸币,有一张甚至还伏在了脚背上。他往后挪了一步,那张纸币飘飘然落到地面,和其他几张覆盖在一起。
“别玩欲擒故纵这一套。”穆常影十几分钟前的温和眼神此时已淡然无存,“换好衣服就离开吧,别逗留太久了。”
他说完就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隐匿在厚厚的地毯中。
棠未息在原地又站了很久,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一个人的眼神怎么能说变就变。
他把手上穆常影塞给他的衣服叠好放回衣柜里,然后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钱,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到床头柜抽屉里。
浴室的灯还没关,他进去换回自己的校服,打算把只穿了一会儿的睡袍拿回家洗干净了再还回来。
出浴室的时候棠未息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以为是穆常影回来了,然而还没抬头,首先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哎哟,怎么还有人在呐?”
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棠未息认出她身上的衣服,正是酒吧的保洁工人统一的工作服。
他拘谨地对她点了点头:“麻烦您清洁房间了,我先走了。”
“哎哎哎请等下,穆先生吩咐说要洗的校服不会是你身上穿的这套吧?”保洁阿姨眼尖,叫住了棠未息。她踏进浴室开灯看了看,又探出头来:“没错,浴室里没挂着,你怎么把它给穿上啦?”
棠未息想不到穆常影真的考虑周到,他摆摆手,说:“不用了阿姨,我穿回去自己洗就好。”
他说完就跑出了房间,拎起外面沙发上的书包快步离开。
酒吧一层的人群越晚越放纵,棠未息没多作停留,低着头穿过扭动着身子的男男女女,跑到酒吧门外才松了一口气。
他竟然觉得压抑,不是一楼的热闹气氛所致,而是穆常影将钱拍到他身上时的那个眼神。
讥讽,戏谑,冷漠。
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耍着小伎俩的小丑,只为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利益,而他一眼看破,却当是一场精彩的戏。
棠未息慢慢走向停在小巷的自行车旁,出神地想,自己真的只是想跟他道个谢而已,并不是想贪恋什么。
他把揉成一团的睡袍塞进书包里,跨上自行车疾驰而去。
医院里还没过探访时间,棠未息去陪舒老太说了会儿话,服侍她做了热敷吃了药后准备离开,舒老太扯住了他的胳膊:“未息啊,忘了告诉你,今天上午恩人来过了。”
“他……?”棠未息又坐了下来,“他来干什么?”
“来探望一下,陪我聊聊天,”舒老太笑得眼角的纹都皱起来了,“恩人今天没戴墨镜,那脸长得可俊了。”
“奶奶,你怎么净像个小女生一样发花痴呢?”棠未息陪着舒老太开玩笑,心里却禁不住想,穆常影到底是个君子还是浪子?
若说君子,为何总流连斑斓夜场却看似什么都不在乎?若说浪子,为何对所有人他都那么体贴入微?
棠未息继而想到他今晚问穆常影的那个问题以及对方的回答,假如穆常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对所有人都好,那是不是只对一个人好?
既然只对一个人好,那对其他人的好难道只是种风度吗?
棠未息被各种杂七杂八的问题充斥了整个大脑,以至于骑车回去的中途累了停下来休息,他都没留意自己停在了哪儿。
周围很多店铺都打烊了,唯独棠未息停下歇脚的这个地方还亮着灯。
店里以为有客人,便出来门口招呼道:“小帅哥要进来看看嘛?别害羞噢。”
棠未息左右瞧瞧,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抬头看了眼店名,再瞄了眼浓妆艳抹的年轻女老板,红着脸摇摇头,蹬着车子走了。
把他看成什么人了,他才不需要用到成人用品呢……
两分钟后,他又原路返回来,不情不愿地进店里买了两个东西,然后捂着书包低着头走出来。
穆常影浴室里的那东西他没敢用,怕脏。正因为如此,他才跟穆常影提出了要求说明晚再做,不过是不想用别人用过的道具而已。
棠未息回家洗了个澡,将校服扔洗衣机里,将睡袍浸泡在盆子里。
老旧的洗衣机轰隆隆地运作着,棠未息蹲在旁边,一遍遍地搓洗着穆常影的睡袍,直到洗完后的水看起来仍清澈无杂质,他才把睡袍拧干晾到阳台上。
明天是周末,也是奶奶出院的日子,棠未息把学校留的作业完成后就早早上床睡去了。
累了一整天,明明很容易入睡才是,可棠未息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晚上发生的事。
为了报恩,他给一个认识才两天的男人口了。糟糕的是,在对方眼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MB,是个为了钱而不惜出卖自己身体的下三滥。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方要,他就得给,既然都是做那样的事,那就跟最终目的没有任何关系。
棠未息翻身坐起来,拽过床尾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今晚买的两个东西。
一管KY。
一副清洗器。
借着昏黄的床头灯,他拆开包装,一手拿一个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又去看说明书,快把说明书背下来了还是接受不了这两个东西即将要用到自己身上的事实。
棠未息将说明书和两个东西一股脑塞回书包底层,关掉床头灯用被子罩住整个身子,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在脑子里默背数学公式,终于抵不过睡意沉沉睡去。
一夜过去,气温似乎下降了不少,冷风撞在卧室的窗玻璃上,发出了“哐哐”的响声。
棠未息在这噪音中醒过来,天色有点昏暗,满天的乌云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昨晚晾的衣服早被大风给吹干了,棠未息把衣服收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了睡袍放回书包里,免得舒老太看见了准得问东问西——上次她看见酒吧那套工作服就问了好久,还是棠未息解释说是周末兼职的西餐厅的工作服,才好不容易搪塞过去的。
他赶在大雨来临前去医院给舒老太办妥了出院手续,担心舒老太行动不方便,棠未息难得没骑自行车,而是招了出租车一路安全地回了家。
“奶奶,你这几天就好好呆屋里,等脚不疼了就下楼散散步或者跟街坊打打麻将,别再去捡废品了,”棠未息收拾好带回来的日用品,然后去洗手间打了盆暖水出来给舒老太泡脚,“我兼职的那个餐厅给我加工资了,你有想吃的想用的都告诉我,别总担心着生活太拮据什么的。”
话刚说完,头顶落下一只手,是舒老太在揉他的头发。
“知道了,啰嗦的小东西。”
憋了一早上的雨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下,而棠未息郁闷了一整晚的心情也终于在这场雨中冲刷而去。
生活偶有不如意的地方,但在这一方小屋子里,他有要守护的家人,就已足够。
第五章
雨势到了下午也不见减小,反而愈下愈大。
舒老太看完京剧后把电视关了,准备去睡个午觉,见棠未息还站在阳台上看着雨,便劝说道:“未息,要不今天就请假别去了,这雨也不见得要停。”
“不行,要扣工资的。”棠未息背上书包,拿上雨伞和公交卡,“奶奶,今晚的饭菜都准备好了,你热一热就能吃,不用等我回来。”
“行了行了,每个周末都重复一次,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舒老太边唠叨边送棠未息出门,等人消失在楼梯口才关上了门。
棠未息破天荒没有骑自行车去上班,没别的原因,就怕雨水把书包里的睡袍给打湿了。
餐厅的工作他早就辞了,只是没跟奶奶说。为徒方便,他现在周末白天也在SHADOW上班,倒是省去了一段路程。
SHADOW在白天时是清吧,只有一楼对外开放。大厅里放着民谣歌曲,暖黄色的灯光爬满整个空间,连壁画上的希腊女神都笑得温婉动人,这氛围比夜场有格调多了。
白天的工作比之晚上也要轻松很多,何况现在暴雨天,店里的客人更是寥寥无几。
棠未息收好伞,在门口甩了好几下水才推门进去。
吧台里的年轻调酒师阿澜跟他打招呼:“小棠,下午好啊。”
“下午好。”棠未息打了卡,进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出来,见阿澜刚调好了一杯酒,便顺手帮他送到了指定客人的桌上。
阿澜无所事事,趴在吧台上跟棠未息唠嗑:“听说你这两晚被老板包了?”
在SHADOW里面,身兼服务员和MB的不在少数,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也不会说谁看不起谁。但阿澜没想到看上去眉目清冷的棠未息竟也是个MB,还是被老板包夜的那种。
棠未息差点被呛着,但脸上并没表现出情绪起伏。
“谁说的?”他问。
阿澜耸耸肩:“老板跟经理指名道姓说要你,经理只能找人替你的岗位,这一来二去的就都知道了呀。”
棠未息腹诽,敢情还像小道消息一样在员工之间传开了呢。
“老板叫我上去陪酒而已。”他有意引开话题,“对了阿澜,你会调水母鸡尾酒吗?”
“会啊,你想学?”阿澜二话不说备好材料给他做示范,“这是蓝橙力娇酒,这是伏特加,把这个倒进这个,然后……”
“手机闪光灯?”
“对。”阿澜把子弹杯放到手机闪光灯上面,“然后往里面滴一滴百利甜酒,手不能抖,不然水母就不好看了。”
棠未息看着杯子里的蓝色水母,心里纳闷这个明明和穆常影调的差不多,为什么他觉得后者的更好看。
阿澜见他不出声,以为他是看呆了,便大方地把酒推给他喝,自己转身忙活去了。
三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店里开始涌入客人。棠未息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经理过来提醒大家轮班,他才意识到夜幕已经降临。
“经理,又要麻烦您帮我找替补了。”棠未息抬手看表,时间将近七点,再不快点做好准备工作又得迟到了。
他转身就要往更衣室走,被经理在身后一把扯住了手臂:“什么替补?今晚你还是负责原来的岗位。”
“可是穆先生……”
“你还真以为老板那么闲啊?人家忙得很,哪顾得上天天包你夜。”经理声音不小,惹得周围不少人看了过来,有的甚至还发出来窃窃的笑声。
棠未息感觉自己的脸像火烧般热,估计是红了一大片。幸好酒吧夜场的灯光多种颜色交替,掩去了他的羞愤与尴尬。
经理这话说得,就像他上赶着要给人干一样。
可又不是没有道理。
等经理走开了,阿澜凑过来低语:“我说你啊,不会是喜欢上老板了吧?”
“不是。”棠未息矢口否认。
即使他十八年来都没对哪一个人心动过,即使他不确定自己喜欢的会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对于穆常影,他能肯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他。
抛开才认识不久不说,单是从两人的特性来分析,就能轻易看出天差地别——一人是地位显赫的富家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是常人比不了的优雅;一人是靠打工赚钱才能维持生活的穷酸学生,丁点事情都得看别人脸色。他断不会喜欢一个和自己处在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偿还,他和他又怎么可能会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