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下江(49)
允唤林没有时间想别的,他独自收拾好东西,办好出院手续,又叫人将奶奶的遗体送回码头。
码头上的人没有去殡仪馆的习惯,遗体都安放在航运大厅。
街坊四邻目送着棺材进了巷子,未料到允家老太太几天前还是精神抖擞,去了躺医院便撒手人寰。
殡葬乐队的唢呐声穿透力极强,杨堪妈正帮牌客搭个角,耳尖的牌客随口道:“我怎么像是听到哀乐了…”
杨堪妈手上一哆嗦,连牌都险些没拿稳,“先不打了,我去看看。”
允家老太太没了的消息,杨堪妈刚走出家门口便听到了,街坊专门来通知杨堪妈,催着她下航运大厅帮忙。
除了殡葬乐队,还要请殡葬化妆师,还得请个道士算算火化和下葬的时间,遗体要在大厅放三天,街坊邻居的每一笔礼钱他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他没空去想别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得妥妥帖帖。
杨堪一家陪着唤林守了两天的夜,杨堪一直没联系上,想催都催不了。杨堪妈更担心唤林,从守夜到行祭,没见允唤林掉一滴眼泪,在那些哭天抢地的哭丧声中,唯独没有唤林的。
唤林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一件事,就连上妆后穿寿衣,允唤林都没有假手于人,这些天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自己来吧。”
唤林收拾好奶奶的遗物,火化时间被定在第三天一早,火葬场在县城最偏僻的乡镇里,跟着灵车来的人不多,陪着唤林看奶奶最后一眼。
杨堪昨夜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今天机动船到岸,依旧不见妹妹和允唤林。他只当是家里没人,也没多想。
正想着能提多少东西回去就算多少吧,没等杨堪钻进船舱,趸船上的值守员便说:“杨堪你可算回来了,你妹妹他们来找了你好几次。”值守员催促着,“你别拿东西了,允家老太太没了,今天火化。”
杨堪恍惚,险些一脚踏进趸船和机动船之间空隙。没等值守员说清楚,杨堪一路往家里跑。
航运大厅里的灵堂拆了一半,搭棺材的长板凳横七竖八挡在路当中,纸钱散了一地,遗落的白布沾上泥水,火盆中不见灰烬,只弥漫着人皆尽去的气息。
街坊见到杨堪都会嘟囔一句,“才回来啊,杨堪,你家里人都去送允老太太了。”
唤林家没关门,王敏独自坐在里面嗑瓜子,看见杨堪后,似笑非笑,“你回来晚了,灵车这会儿估计都到火葬场了。”
杨堪没搭理她,找了个板凳靠坐到柜台里,等唤林回来。
火化前的最后一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面,从此这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只留存于别人的记忆里。记忆又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画你所有的回忆,在风霜中一点点被磨平,记忆也随之模糊。
下葬时间定在明天,骨灰盒还需在火葬场存放一夜,灵车满带哀苦的来,又萧条的去。
唤林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柜台口,几天了也不见人收拾。杨堪顺手将这些东西摆弄整齐,提起保温盒时,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肌肉都在哆嗦。
他鬼使神差地拧开盖子,汤汁结成了油块,乳白的一层覆在最上面,包裹着显露出来的排骨,还能闻到一股酸味。
杨堪想到那天允唤林的话,唤林说他做了排骨,要给奶奶送去。
排骨汤原封不动的提了回来,奶奶一口都没喝上。杨堪被这股酸味刺激到鼻子堵塞,眼眶通红。拧紧盖子后,巷子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杨堪一抬头便看到送行的人回来了,允唤林在和殡葬乐队结算工钱的事情,“明天还有一天,麻烦各位师傅了。”
话音刚落,两人眼神接触的瞬间,允唤林方才语气中的平静泛起了波澜,干瘪道:“你回来了…”
转头又和几位师傅说道:“我先把前几天的钱结了吧,几位等等。”一直跟在后头的允诚,不像是个大人,失魂落魄的连句话都说不来。
杨堪爸妈没催着杨堪回家,反倒让他留下来,“陪会儿唤林啊,他要是愿意,待会儿带他来我们家吃饭。”
结了钱,又送走了街坊,允诚也连着好几天没睡觉,躲到楼上去了,王敏一路追上去,一楼只剩下唤林和杨堪两人。
允唤林一反常态的冷静,几天的功夫,眼窝凹陷,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表情淡然。他先杨堪一步开口,“我想睡觉,你别陪我太久了,晚上就走,我明天还有好多事,一早就要出殡,我怕我起不来,太晚了我会睡不着。”
那些个安慰的话,杨堪统统说不出口,“好。”帮着唤林关了卷帘门,两个人蜷缩在楼道下的小床上。
破败的房门一关上,像是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杨堪只听到允唤林浅浅的呼吸,黑暗中他感知不到其他的东西,唯独胸口那只手把他拽得紧紧的。
第73章
杨堪知道允唤林为什么不让他多待,有些事情自己能陪着他抗,有些事情要允唤林独自面对,就像是奶奶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的。
唤林是害怕他自己的无理取闹,让杨堪他为难。
可这无形之中,是告诉了杨堪,允唤林对他有多么的依赖,有杨堪在他身后,允唤林就有软弱的余地,但现在还不到唤林哭得时候。
怀里的人像是熟睡的猫,格外地贪恋温热,丝毫离不开杨堪胸口的温度。
如果自己真的听了允唤林话,杨堪害怕允唤林夜里突然醒过来的时候,一个人面对漆黑孤独的夜晚,寂静无声,唤林想喊也不敢喊,最怕可怕的是,喊过之后无人回应他,那要怎么熬啊。
好在杨堪的担心是多余的,连续几天没有休息的唤林嗅到他身上的味道,睡得十分沉,呼吸微弱,若不是杨堪极力去听唤林的动静,都捕捉不到这么轻浅的呼吸,唤林蜷缩着身体,靠在杨堪胸口,一夜都没翻过身。
唤林的生物钟特别准时,在六点左右的时候,他“噌”得从床上坐起,楼道下一片晦暗,他手掌撑在杨堪胸口,掌心感受到蓬勃的心跳和炽热的温度。
单人床不光是窄,还极其的短,杨堪一夜都曲着腿,睡得也不安稳,唤林醒来的瞬间,他也跟着惊醒。
“你没走啊…”掌心下的肌肉在舒张开来,允唤林知道杨堪要起身了,将手缩了回来。
冰冷的楼道下第一次洋溢着暖暖的人气,允唤林沉睡的心脏也在片刻中复苏。
“唔嗯…”杨堪抓了把头发,“没走…”嗓子像是被金石打磨过,低哑的不像样子,“起吧。”
唤林回过神,起身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开灯,巴掌大的楼道下,他对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当着杨堪的面脱了衣服,又摸黑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
布料摩擦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杨堪一早起床三魂七魄还未归位,看着唤林消瘦的轮廓发呆。
影影绰绰的轮廓在杨堪眼前晃动,起伏的胸口伴随呼吸的节奏,杨堪眼神一直追随着唤林的动作,直到头顶的钨丝灯“啪”的一声打开。
钨丝灯照得唤林脸色发黄,一脸呈柔和的病态,唤林朝他道,“早上吃不了饭了,马上就得去火葬场。”
杨堪惊觉自己的失态,抹了把脸,“不吃了,我回去换套衣服来。”
“你要去吗?”唤林瞳孔骤然瑟缩,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杨堪回望着他,“当然要去。”继而又补充道,“以后你去哪我都陪着。”
说罢,杨堪大手一挥,一手按住唤林的肩头,一手托着唤林的脑袋,施力将他转向门口,“去洗把脸,我马上来。”
一早将奶奶的骨灰从殡仪馆请回码头,奶奶的骨灰要安葬在河对岸。出殡时送葬的人,从航运大厅往江边走,杨堪家早就给轮渡打了招呼。
奶奶这辈子没离开过小县城,最后这一抔黄土也乘着她最熟悉的轮渡,横渡长江水,埋葬在青山间。
最后一铲泥土淋下,街坊四邻都轮番给老太太鞠躬上香,杨堪家关系更近些,都当是老太太是自家人,磕完头才起身。
允诚跪在地上哭嚎,额头抵在地上,一直没有抬起。
等街坊都上过香,杨堪陪着唤林跪下磕头。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他出船前,奶奶叫他有机会带唤林出去,多让着唤林一点,不由心头一震。
这算不算是奶奶将唤林托付到他手上,杨堪已经没办法从奶奶嘴里得到答案,他也不需要去求证,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会照顾好唤林。
磕完头后,唤林跪得笔直,目光盯着墓碑上故显妣的字样,嗫嚅道,“爷爷,奶奶来陪你了…奶奶…唤林走了… ”
说完他仰着头看着人群,逆光之下看不清人影,唤林清了清嗓子,“谢谢各位街坊来送我奶奶。”
鞭炮声一旦响起,人就得大步往前走,不能回头,怕叫离世的人看到后不忍心离去。
山路狭窄,唤林和杨堪一前一后掉在队伍末尾,缓缓朝山下走去。唤林觉得这段山路回时比来时难走,崎岖蜿蜒,上来一趟不容易。
每一步都轻柔无力,允唤林像是卸下了一身的担子,他眼前赫然一黑,膝盖酸软,顺势往地上倒去,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还听到杨堪惊慌的声音,“唤林!”
队伍赶紧停了下来,杨堪妈回头摸了把唤林额头,焦虑道,“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休息了,没发烧,累的。”
转头又看到哭得糟心的允诚,杨堪妈这火爆脾气压都压不住,离了老太太的坟,她也懒得顾及允诚的面子,“你有什么可哭的,唤林都没哭。”
邻居七嘴八舌的劝阻道,“算了,我们人都还没走远,叫老太太看到不好。”
“什么事都交给个孩子做。”杨堪妈说了两句觉得没用,索性不再管允诚,对杨堪道,“背唤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