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47)
可没想到再看到这张照片,却已经是和盛霭“此生不复相见”了。
盛熙阳不知道盛霭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但从他当时看到的,盛霭的手背来看,盛霭可能……真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毕竟炮弹落在身边,能留下一条命来都是万幸。
盛熙阳望着这张照片,和照片上的盛霭对视着。
盛霭在微笑,盛熙阳也想笑一个。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照片上,又被盛熙阳匆忙擦去,可刚擦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盛熙阳像只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靠着床坐了下来,拿着那张照片哭得很狼狈。他曾经以为他还有至少六年的时间,可以和盛霭待在一起,却想不到最后一天来得这么快。
无数过去的画面像是拉洋片一样在眼前闪过。
盛熙阳想起了之前盛霭去上海,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和带回来的点心,想起了自己经常趴在盛霭的办公桌前,跟盛霭讲笑话或者聊天,想起了他们在一起以后,在从华北回来的船上的第一个吻,想起了上一次分别前,他们一起去听戏,送盛熙阳去港口的时候,盛霭与他在车上短暂的缠绵。
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阳光还是阴雨,盛熙阳都以为,他会一直跟盛霭在一起,直到死。
可原来之前自以为的日常,全是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
盛熙阳哭累了,头一抽一抽地疼。他撑着额坐在地上,望着一地的狼藉,似乎也感觉情绪散去了很多。
过了很久,盛熙阳起身,继续去收拾东西。
第二天,盛熙阳就坐船回国了。
他最后跟姜秘书说的话,并不是胡说八道或者吓唬谁。
盛熙阳想,既然盛霭都不要他了,既然盛霭可以为了护送那批物资做出这样的牺牲,那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知道这段历史的他,难道就要因此而退却吗?
连赵阳都没有惧怕过,在盛霭出事以后,接任盛霭的职责,继续深入护送物资。
盛熙阳想,那他呢,他还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了?
之前被盛霭保护得太好,盛熙阳都快忘了,在这个时代,他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什么盛公馆的少爷。
他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盛熙阳,也不是这具身体林小南的魂穿者,更不是什么真正的盛熙阳的替身。
他是一个中国人。
坐在甲板上的时候,盛熙阳握着手里的旧照片想,他是一个中国人,是中华儿女,盛霭能做的,他们能做的,他全都能做。
他什么都不怕。
哪怕难以改变历史一分一毫。
……
回国以后,盛熙阳在南京城的边缘租了个小房子,放下行李,就开始四处奔走。
这几个月来,盛熙阳去过前线,也遇到了可怕的炮火。他跟着一名前线记者一起,拍下了一些珍贵的照片,写了稿子投稿给报社,希望能够激发更多人共赴国难、抗日图存的心。
盛熙阳中了流弹,受了伤,在前线写稿的时候,额头还缠着带血的纱布,那名跟他一起来的记者劝他休息,但他不愿意休息。
五月初,停战协定在上海签订。
盛熙阳也是五月份回到南京的。
他回到自己的那间小房子里,听了很久的广播,又翻了翻最近的报纸。
盛熙阳试图在最近的报纸上找找盛霭的痕迹,但是并没有找到。
盛霭其实也是南京有头有脸的人,突然消失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所以盛熙阳猜测,盛霭肯定让人对外宣称,他已经死了。
可能盛霭改名换姓了,但盛熙阳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其实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盛霭不会见盛熙阳。
这几个月来,实在是太累了,盛熙阳吃了一顿饭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了傍晚。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一片血红映在天边。
盛熙阳怔怔望着窗外的晚霞,忽然意识到,又是一年夏天快到了。
距离他穿越过来,原来至今整整一年。
但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盛熙阳在窗边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他换了衣服,走在南京的街道上。
盛熙阳努力不让自己去想,五年后这个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是慢慢地走在街上,像所有不知道历史的人一样,偶尔停下脚步来望着天边的晚霞。
他的左臂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是流弹的碎片没有完全取出来。
可能会痛一辈子。
但当时中流弹,是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
盛熙阳觉得,这种痛也算不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盛熙阳发现走到了过去经常走的那条路上,那条商行前的街道。
他抬起头去看盛氏商行的门口。
以前这里可以看见盛霭的办公室。
盛熙阳在街对面站了很久,想买一束花,但发现街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也不知道赵阳的妹妹如今在哪里。
盛熙阳望着盛氏商行望了很久,刚准备离开,就听见身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前走。
那两人说,盛公馆搬空了,如今看过去,也显得很萧条。
另一人问,盛家搬哪儿去了?
那人说,肯定是哪儿太平搬哪儿去了呗,只是可惜了他们家的那个大儿子,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上海那场抗战中了……
盛熙阳知道盛霭应该没死,可听到他们这样说,心脏还是没由来地颤了一下。
他转身往回走,目光落在天边的晚霞上,恰好这时迎面有一个穿长风衣,戴帽子的人缓缓走来。
那人的帽檐压得很低,脸都看不见。
两人很自然地擦肩而过了。
只是擦肩而过之后,有那么一瞬,盛熙阳忽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街道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了那个身影。
第71章 你来找我
后来盛熙阳知道,盛公馆里的人都在那一年搬去了上海租界住了。
盛熙阳觉得,从此南京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住在简陋的小民房里,靠给报社写稿的稿费度日。
盛熙阳的桌上常年摆着笔记本和钢笔,以及一张照片。
他也不经常住在南京,哪里有战争,他就会去前线,不管是当记者还是帮忙救助,甚至是搬运,只要是能帮上忙的,哪怕是冲锋陷阵都行。
从民国二十年到民国二十六年,这六年里,盛熙阳没有再见到盛霭,也没有再听见任何与盛霭有关的消息。
唯一一次,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前夕,盛熙阳在前线做战地记者的时候中了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视力变得极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可能是被流弹的光冲击到了,忙碌的医生告诉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
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始终有人照顾着盛熙阳。
盛熙阳一开始还以为是护士。
可照顾他的那个人不说话。
在那个人给盛熙阳喂粥喝的时候,盛熙阳想用手碰一下那个人的手,但不慎打翻了那人手里的粥碗。
只是在那个时候,盛熙阳也碰到了那人与众不同的手背。
粗糙至极的,像是充满了伤痕的,斑驳的手背。
在确定心中所想的那一刻,盛熙阳几乎是瞬间就要流下眼泪了。
他什么都看不清,胡乱地伸出手要去摸那个人的手,“哥哥、哥哥……”
但是吵杂的病房里没有回应,也没有人说话,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盛熙阳试图找护士,问问护士那个人的样子,但是因为伤员太多,医生和护士都根本没有空理会盛熙阳,而且盛熙阳行动不便,又看不清,也很难找到人。
不管盛熙阳怎么叫,怎么说,那个照顾他的人始终不言不语。
后来盛熙阳也不闹了,不吵了。
那人给盛熙阳喂粥,盛熙阳就喝,给他换药,他也受着,在养伤的这半个月里,那人不说话,盛熙阳也不说话。
盛熙阳觉得他几乎能够确定,这就是盛霭。
他想抓住盛霭,再也不给盛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