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49)
头上的飞机対广州的轰炸依然没有结束。
盛霭穿行在各种建筑物的废墟之中,偶尔会在一些没有完全倒塌的建筑中,対上一双茫然懵懂的眼睛,再仔细一看,建筑物里还躲着不少人。
盛霭没有盛熙阳的照片。
他一边问,一边找。
因为姜秘书也没有告诉他,盛熙阳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哪里。
盛霭用手搬开那些砂石,遇到了能够辨认的尸体也一具一具地翻找过去,只要炸弹在远处,他就不停下,如果炸弹真的离得很近了,他才会勉强去避一避。
从白天找到黑夜,这一天没有找到,第二天盛霭依然继续冒着被轰炸的危险寻找。
他的手翻出了血,伤口合不拢,又被划伤。
连着三天都在下雨。
盛霭冒着雨,在一座歪歪斜斜的骑楼前,搬石块的时候,发现石块下面压着一只手。
他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一开始盛霭希望能够在广州找到盛熙阳。
但后来,他发现其实如果没有在广州找到盛熙阳,这还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说不定就证明了盛熙阳还活着。
这么多的尸体,如果里面没有盛熙阳的,就好了。
盛霭找得有些麻木了,対于经常出现在残垣断壁里的断手、断脚也没有知觉了。
但是压在石块下面的手,并不是一只断手。
下面压着一个人。
盛霭再把其他的石块搬开,看见了埋在石块下面的人。
那张脸,盛霭半年前才看见过。
那个时候,在医院里,那个眼睛看不见了的盛熙阳,贴着盛霭的手心,一边流眼泪,一边笑着跟他说话。
那个时候,盛熙阳还跟他说,等战争结束了,等盛霭来找他。
戴着戒指,来找他。
那个活生生的盛熙阳,不久前还在医院里跟盛霭说话。
而此时此刻,就躺在碎石堆里。
盛霭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雨水从天上落下来,落在盛熙阳的脸上,渐渐地把上面的血污和灰尘都洗去了,逐渐露出了更加清晰的脸。
盛霭的手指颤抖着,去试了一下盛熙阳的鼻息。
其实当时盛霭已经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些荒唐。
因为盛熙阳的身体已经冷了,僵了。
但盛霭还是不死心地试了盛熙阳的呼吸、心跳和脉搏,他此时此刻希望能够来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能告诉他,盛熙阳还活着。
可是盛熙阳确实,实实在在地已经死了。
盛霭想把盛熙阳抱出来,这个时候有炸弹落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轰的一声。
大地都在颤抖着。
远处的骑楼里,依然还有人在躲着,只是他们望着雨幕,眼底都是一片茫然和麻木。
盛霭没能把盛熙阳抱出来,因为盛熙阳的另一半身体还被压在石块里。
而且那个石块很重、很沉,盛霭尝试了以后,发现他搬不起来。
可能不是搬不起来,而是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休息了。
盛霭在废墟里跪了下来。
盛熙阳始终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不会睁开眼,也不会说话。他不会再対着盛霭笑,也不会流泪。
盛霭突然很后悔。
为什么自己当初出事的时候,把盛熙阳赶走了。
如果他不把盛熙阳赶走,也许盛熙阳还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不会被他的样子吓到,还会好好听他的话,继续在国外读书,而不是在这六年里,一次又一次奔走在前线。
因为盛熙阳想像他一样。
盛霭知道。
可是现在盛霭后悔了。
六年,整整六年,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本来可以拥有多少和盛熙阳在一起的时光,哪怕到处都是战乱,可他至少还能触碰到盛熙阳温暖的掌心。
盛霭从来都没有希望盛熙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只有这一次。
唯独这一次,他祈求盛熙阳能够睁开眼看看他。
然而已经是死别。
盛霭看着盛熙阳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之前被石块压着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也满是伤痕。
盛霭看着那只手,过了很久,慢慢地取出自己永远随身携带的那个小盒子。
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枚没有被戴过的戒指。
盛霭弯下腰来,拿起盛熙阳的手,把那枚戒指慢慢地推进了盛熙阳的手指根部。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将那枚已经推进了中指的戒指,重新取了出来,戴在了盛熙阳的无名指上。
紧跟着,盛霭也想把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但他发现那枚戒指取不下来了。
就像是跟中指长在了一起一样,怎么取都取不下来。
又是一枚炸弹落在了两人不远处。
这一次已经离得很近了,烟尘扑面而来,一些被炸飞的碎石也撞了过来。
盛霭最后放弃了取那枚戒指,再次尝试把盛熙阳从废墟里抱出来。
但他没能成功。
趁着炸弹没有再落下,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拽住了盛霭,“快走!这里很危险!”
那人把盛霭拽出了很远很远。
而就在下一刻,一枚炸弹落在了刚才盛霭所在地方。
盛霭死死看着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镜弄丢了,导致眼前一片模糊。
可就算戴着眼镜,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滚烫的泪水滑落脸庞。
盛霭想挣脱拽着他的人,但已经没有了力气,只有声音还能发出来,哑得要命:“让我再看他一眼……”
烟尘散去后,废墟旁的建筑也彻底坍塌,许多石块落了下来,终于将盛熙阳彻彻底底地埋葬了那下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听说,双死也是HE……(等一下!回来!不是双死!)
第73章 是个疯子
这场雨似乎下了很久。
盛霭回到汕头后,有人告诉他,南京已经沦陷,回不去了,广州也几乎沦陷,可能等广州沦陷后,接下来就是汕头沦陷。
一切都太快了,仿佛一夜之间,到处都沦为废墟。
盛霭想回南京,也回不去。他知道盛熙阳住的地方,因为他曾经站在远处的巷子里,看过那个屋子里点着的灯,也曾遥遥看过盛熙阳点着灯在窗前写作的样子。
当初盛霭出事,还在医院的时候,姜秘书跟盛霭转达过盛熙阳的话。
但盛霭最后也没能给盛熙阳收尸。
他只来得及给盛熙阳戴上戒指,甚至来不及再多牵一牵他的手。
六年时间像梦幻泡影一样,被炸弹轰得粉碎,什么都不剩。
那么一个温暖的孩子,一个爱笑的孩子,害羞的时候会脸红,还会唱好听的戏曲,死的时候却被埋葬在冰冷的石块与雨水中。
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多少和盛熙阳一样的,或年轻或年迈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
桌前点着一盏油灯,盛霭坐在桌前,花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工作,才慢慢摘了眼镜,用手抵着滚烫的眼睛。
紧紧闭上眼的瞬间,六年前的一切都在眼前闪过,像电影一样。
广州的炮火声还在延续。
在广州沦陷后,汕头很快也沦陷了。
盛霭跟随军队离开汕头,后来又辗转去了很多地方。
他去过延安,也去过重庆,只要哪里有需要,他就会去,但是总是居无定所,四处流离。
又这样过了将近六年。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
1945年9月9日,南京举行了中国战区受降大典。
1946年的春天,盛霭回到了南京。
战后的南京在慢慢恢复,但依然难掩战争留下了痕迹。盛霭来到盛熙阳之前住的居民区,那里已经重建,曾经的样子已经看不出来了。
盛霭又去了盛公馆。
盛公馆倒是没有在战争中化为废墟,只是外墙破败不堪。当年盛明他们搬走的时候,也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座空房子。
盛霭在盛公馆外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