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朕是傀儡(47)
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竟升起了让人畏惧的气势,苏皇后下意识地就止住了哭声,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御医呢,御医在哪?”
大殿内已然乱成一团,背着药箱的御医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来不及再施礼,跪倒在地,抬起了伏玉垂在一旁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冷汗沁满他的前额,良久,他转过身跪向苏皇后,语带哭声:“陛下,陛下他殡天了。”
这一声如炸雷一般落到殿中,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好好的中秋佳宴最后会变成这样。大家慢慢恢复意识,大殿之中陆陆续续地响起了哭声,却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是真的难过。
苍临一直坐在原地,伏玉还靠在他的肩上,只要他低下头,就能看见伏玉紧闭的双眼还有微长的睫毛,还有那张染血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抓住伏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让伏玉整个人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身后的伏玉,慢慢地站了起来。
御医抬起头就看见这一幕,不由大惊:“你这是要干什么?”
苍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停顿,只是冷冷地说道:“我答应过今日要把他背回去。”说完,不管跪了满地抱头痛哭的人,一步一步地朝着殿外走去。
有内侍先回过神来,仓皇地要去拦他,苏皇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出声喝止了那内侍:“陛下总要回长乐宫的。你们两个跟本宫一起过去。再找一人去通知百官。”说到这,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今日这殿中的所有人,都看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一个都不准离开。”
说完,她一甩衣襟,大步跟了出去。
皇城内的人几乎都在这正阳宫赴宴,宫中静悄悄的。苍临背着伏玉,手里连灯笼都没有,只借着天上的月色缓缓地前行。
其实他早就适应了这样的夜晚,但今日却走的尤其的缓慢,因为他肩上还背着一个人,因为他答应了那个人,一定不会吵醒他。
月色皎洁,映在两人身上,苍临走了一会,脚步突然顿了下来,他侧过头,朝着伏在自己肩头那人轻轻开口:“伏玉?”
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他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仰起头,看着那月亮,涩声道:“我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夜晚,也看过各种各样的夜色,其实一直很想跟你一起赏赏月。”说到这,他的声音微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所以,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第五十八章
南夏淳熙三年可谓是多事之秋, 先是西南边陲小国西里侵犯南夏边境, 不过十数日的时间连下南夏四城, 南夏朝中无将可战,最终由太尉陈原亲率大军南下迎战。西南的战事还没好转,驻守河东的上将军赵楹又迎战河西贺鸿仪之子。
这两场战事不管是胜是负, 都极其耗费南夏的国力,待战事了结之后,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过来。却没想到, 还没等到战事结束, 中秋之日,后宫的家宴之上, 淳熙帝饮下毒酒,毒发而亡。
南夏皇室近些年来历经浩劫, 到淳熙帝时已经血脉单薄,淳熙帝年少膝下并无血脉, 突然驾崩对南夏来说已是重创,何人继位成了满朝上下最为顾虑的事情,加之现在陈原正在西南, 协理朝政的正议大夫苏坤态度莫明, 尽管淳熙帝尸骨未寒,连谋害他的凶手都还不曾查明,朝中的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将隐藏许久的心思逐渐暴露出来,目的直指那个明显后继无主的皇位。
但不管朝中如何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皇城之中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淳熙帝的尸首已经入殓,灵柩停于长乐宫之中,只待葬入皇陵。永宁长公主亲自进到宫里,帮助苏皇后料理淳熙帝的身后事。
月明星稀,皇城里静悄悄的,那日在宴席上的所有人都还被苏皇后关在正阳宫中,由大理寺的人入宫专门调查害死淳熙帝的凶手。永宁长公主帮着苏皇后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不放心府中的幼女,匆匆忙忙地出了宫。白日里前来哀悼的朝臣也已离开,长乐宫中只剩下苏皇后兄妹二人替淳熙帝守灵。
因此也没有人察觉,长乐宫主殿的屋顶正坐着一个人,手里捏着一个酒壶,正对着清冷的月光,久久地静坐。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站到他的面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我找了你一整晚,你居然躲在这里。”
苍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视线,就好像根本没看见那人一样,回手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才慢吞吞地回道:“这皇城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谁又会介意我一个小太监究竟去了哪里?”
荀成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只要微低头,就能看见长乐宫前的空地,昏黄的灯火从里面映出来,甚至还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荀成转头看了苍临一眼:“苏皇后已经回正阳宫了,现在下面守灵的,只有那个苏和,你不下去看看吗?”
白日里长乐宫人来人往,荀成觉得苍临不在那种时候出现也很是正常,现在天色已晚,所有的喧嚣都已经散去,苍临或许也想下去看看。毕竟曾经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苍临当日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那小皇帝的性命,却没想到在一夕之间小皇帝就没了命。荀成虽然不怎么理解,但也想象的到苍临会何等的难受。
苍临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敢。”
前一晚他将伏玉的尸首背回了长乐宫,看见程忠由惊慌到茫然之后到痛不欲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知道要跟程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明明晚宴之前还是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一起出门,到最后变成了他背着伏玉的尸首回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再之后,苏皇后带人来了长乐宫,强势而又果断地把他从伏玉尸首边推开,他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替伏玉更衣洁面,再后来,朝臣得了消息入宫,哭声充斥着长乐宫,听进苍临耳里,只让他觉得胸口刺痛难忍。
后来他便借着夜色翻上了屋顶,在这上面枯坐了一整日,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他一个小太监的存在,长乐宫里的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来来回回。苍临就坐在屋顶,听着下面的所有声响,却连下去看看都不敢。
他坐在这里,只要看不见那冰冷的棺椁就可以当做下面的一切都与伏玉没有关系,就可以假装他只是像先前的很多个晚上一样,等待荀成的一个考验,等天色渐亮,他身心疲惫地推开长乐宫的殿门,还可以看见伏玉躺在他们的床榻之上,睡得香甜。
下面的哭声清楚的传进他的耳内,将他所有的幻想击溃,他既不敢下去看一眼装着伏玉的棺椁,却也不想躲到别处去,只能把自己束缚在这个屋顶。
仔细算起来,荀成认识苍临已有三年,已经足够熟悉苍临的脾气秉性,也得到了苍临难得的信任。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他的身体,让荀成下意识地想起一句古语——哀莫大于心死。
荀成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苍临,但自己又确实不善此道。犹豫了一下,伸手从苍临手里拿过酒壶,倒进自己嘴里,喝了一大口之后,才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皇帝死了,你也不用再死守在这皇城了。依着你现在的身手,加上现在的局势,只要你想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苍临突然侧过头看了荀成一眼,黝黑的眸子看的荀成没来由的心虚,半晌,苍临冷冷地开口:“这件事是不是贺鸿仪做的?”
荀成一愣,摇了摇头:“他上次的密信里并没有提过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刺杀的事情失利之后让他对我起了戒心,还是压根这事就跟他没有关系。毕竟现在他的注意力应该都在河东的战事之上,未必会想到此。”
苍临垂下眼眸,手指滑过房顶的瓦片,轻声道:“正阳宫里关着的那些人没有胆量做这件事,伏玉,伏玉死了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本能得到好处的只有陈原和贺鸿仪,但是陈原先前有无数的机会对伏玉下手,没有必要选择自己不在都城的时候,毕竟西南那边在贺鸿仪的搅合下,已经让他足够头痛,他才离开都城没多久,很多人已经按捺不住,这个时候害伏玉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慢慢站起身,朝着西北方向望去:“贺鸿仪搅乱了西南,让陈原不得不离开都城,又派自己的长子去河东牵制赵楹,这个时候伏玉死了,他可以像他之前计划的那样,将此事嫁祸于陈原,然后以为伏玉报仇的名义,率大军回城。我猜测若是按照他的计划来说,用不了多久,他会重新回到这个皇城。”
他转过头来,看着荀成,缓缓地说道:“所以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就留在这儿,等着贺鸿仪回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苍临的声音不高,但是最后几个字却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来。
荀成为他话里的恨意所震惊,半晌,才说道:“虽然,虽然我一直觉得,依着你的本事,有朝一日说不定会有大作为。但现在的你毕竟无依无靠,连个帮手都没有,即使贺鸿仪回京,你一时半会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苍临别过脸,唇角露出一抹轻笑:“我忍的了,也等的起。”说到这,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曾经急着带伏玉出宫,甚至想着,如果,如果我们能按他说的那样过上自在的生活,我或许可以放下所有的这些恩恩怨怨,只要他在我身边。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什么顾虑,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跟贺鸿仪算这个账。”
荀成皱起眉头,他看了苍临一会,最终还是说道:“我知道这几年来你跟那小皇帝朝夕相处,关系不错,现在他突然驾崩,你十分难受。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等过段时间小皇帝葬入皇陵,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你也就慢慢放下了。”
苍临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他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抬眼看着荀成:“放不下的。”他轻声道,“人都没了我才明白,他对我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苦涩,似乎还带着一丝哽咽。良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荀成微微挑眉,看着苍临的这副样子,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将酒壶放在苍临脚边,翻身从屋顶跳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苍临一个人站在屋顶,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同样孤零零的月亮,弯腰将脚下的酒壶捡了起来,抬手将酒壶中剩下的酒倒进嘴里,将辛辣冰凉的液体大口地吞了下去,举着空酒壶愣了一会,将那酒壶随手丢在屋檐上,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翻身跳下了屋顶。
第五十九章
长乐宫内一片寂静, 苍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停放在殿中央的棺椁, 他盯着那棺椁看了一会,才慢慢偏开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苏和, 微微躬身:“苏先生。”
苏和起身,目光落在苍临脸上,不过一日的时间, 苍临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了精气神一样, 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意, 看的苏和都觉得于心不忍,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到苍临面前,闻到苍临身上的酒味,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转转,你大概也想单独跟他待会。”
说完,苏和朝着那个棺椁看了一眼, 转身出了门。厚重的殿门缓缓地合上,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苍临一个人,对着一座冰冷的棺椁。
苍临愣了愣,微微闭眼,靠着棺椁坐了下来,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覆在棺木上, 然后将脸也贴了上去,他心里清楚,这大概是他与伏玉最近的距离了。过段时日,伏玉将和他的先祖一样葬入皇陵,永远留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