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25)
夜风干冷。谢临揉了揉眉心,帮秦惜合上屋门,大步下了台阶。
第48章
次日,陈如始到了青峰山。秦惜在见过卢广义一面后,没办法再装晕,只能去了侠义厅。
卢广义坐在正中间,其余六个峰主依次在厅内的两侧。陈如始与几个空山派弟子站在一架鹰掠云海的屏风前,神态淡然安闲如入定。
秦惜与谢临在另一侧,他看起来比陈如始更加像入定,除了一开始卢广义让他坐着时有了一点表情。
“既然诸位都到了,陈掌门……”卢广义道。
门突然开了,打断了他的声音。卢沐雪手里挽着鞭子走了进来,她微微扬着头,走得缓慢又气势凌人,然后径直走到陈如始那一侧,向卢广义颔首:“爹。”
卢广义没有什么表示,他的目光只在卢沐雪身上停了片刻,便接上方才的话,连语气都一模一样:“当着武林盟各位峰主的面,陈掌门把事情详细说一说吧。”
陈如始点头,声音不疾不徐:“半个月前,盟主到访物外山,我与盟主的徒弟秦惜有一场切磋,没想到当夜,他因为白日败在我手下而恼羞成怒,偷偷潜入书房将我打伤,随后盗走了我派心法秘籍,连夜潜逃。我派弟子元真、元空前去追寻,也被他所杀。还望盟主明辨事实,昭公道于武林。”
“我可以作证,”卢沐雪立刻站出来,“我亲眼见他杀人。”
大厅里安静无声。卢广义只是听着,又道:“陈掌门还有其他证据吗?”
“有,”陈如始转向谢临,“那一夜谢公子与他同在一屋,秦惜是半夜而归,之后天未亮又不见了踪影,是吗?”
谢临好像注意力在别处,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是”,之后就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
秦惜面上毫无变化。
卢沐雪有些惊讶,她朝着谢临看过来,可惜谢临不能回应她的目光。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如果谢临跟她想的一致,根本就不应该站在秦惜那边。他在想什么?卢沐雪心里紧张起来,她迅速地回想了一下当时山崖上的情形,杀死元真和元空的凶手确实是是秦惜,就算谢临要替他开脱,根本就找不出别人。
“秦惜有什么要说?”卢广义问道。
谢临却在同一时间开口,他的声音低得只有秦惜听见了:“别说话。”
他好像怕秦惜说句自辩就能洗白一样。尽管秦惜本来就没打算开口说什么中听的话,也意外了一瞬。
“说你掉下山崖的事,”谢临紧接着又道,“不要把师妹说出来。”
秦惜:“……”
这是要他博同情吗?谢临一定是又犯病了,“我掉下了山崖”,这样一句大白话,有什么用。
“你到底站在这做什么,”秦惜声音也极低,“担心我跑?”
卢广义给秦惜留了不短的时间,但他最终也没等到秦惜开口。卢广义知道,今日的对峙在秦惜眼里就是个笑话,他觉得轮不到这些人来判断他的对错,更遑论给自己辩白。要是最后秦惜没有什么好下场,在场的人肯定有那么几个得给他陪葬。
“还请盟主定夺,”陈如始拱手道。
“师父不会提你掉下山崖的事,”谢临飞快地低声道,“因为他早就知道是师妹做的……”
秦惜无动于衷。
卢广义收回了视线,负手站起身来:“既然……”
“师父,”谢临猝然出声。满厅的人都看向了他。谢临慢慢地走到厅堂中央,而后在诸多不解的目光中跪下去,字句清楚地道:“空山派的元真和元空,是我杀的。”
秦惜猛地站了起来。
卢沐雪也反应了过来,她难以置信,随即攥着鞭子的手握紧到骨节作响。愤怒、震惊和伤心席卷而来,卢沐雪盯着谢临,语调有种森然的平静:“谢哥哥,你疯了还是傻了,当时我们都看见了,就是秦惜杀了他们两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厅内的众人很快平静下来,又议论纷纷。谢临的举动太过荒谬无法令人信服,只让他们觉得他受了蒙蔽,而秦惜愈发可恶。
秦惜屏着的呼吸慢慢恢复,他冷眼看着谢临跪在地上的身影,衣袖下的手握紧了贴着胳膊的短刀,而后面无表情地坐下来,虚虚地闭上眼睛。
内伤未愈,所以经脉还有些凝滞,内力运转得并不顺畅。秦惜无声地气运丹田,右手保持着扣紧刀柄的姿势。
他有心摒弃外界的干扰,凝神的一瞬间,又有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了侠义厅。
“师父,各位师叔,我,我来晚了……”上官非拼命垂着头,缩着脊梁骨,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刚做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上官师弟来得正好,”谢临道,“元真和元空是谁杀的,你当时可看见了?”
“……”秦惜无法凝神,只得睁开了眼睛。
上官非鼻尖沁出汗来,他龇牙咧嘴地试图冲大厅里的人笑一笑,但那笑看起来实在惨淡。上官非走路跟挪一样,磨磨蹭蹭,黏糊着嗓音说话:“……是,我先进去……”
这时候所有人终于发现,上官非挪的方向,竟然是秦惜!
“我……”上官非迎着秦惜的眼神,龇牙咧嘴的笑脸一下子就哭丧起来。他心里可能在哀嚎,但还是坚强地挪了过去,而后摸了摸鼻尖,清了下嗓子,表情视死如归,“元真和元空是,是师兄杀的!他们把秦惜推下了山崖,师兄当时以为他死了,一怒之下就找元真和元空报仇……没想到把他们打死了……”
上官非说完,半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疾风暴雨般的质问,又伸直了脖子,一边忐忑地打量众人,一边自我说服般地点头:“嗯……就是这样了。”
第49章
陈如始入定般的神态不复存在,他至此才发现,卢沐雪并没有把当时山崖上发生的所有事告诉他。他饱含惊怒地望向卢沐雪,却发现卢沐雪狠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上官非,架势好像要扑过去劈头盖脸把他抽翻在地。
秦惜到底是谁推的,陈如始一时想不清楚,但他却知道,就凭着自己那两个普通弟子,武功再练上十年也不可能把秦惜推下山崖去。至此,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各有目的的盟友是不该信任的。
卢沐雪与他都想除掉秦惜,却根本不是同一个原因。
杀人的过错不成立,心法的事唬一唬卢沐雪还可以,想唬过突然冒出来坏事且坏得无可挑剔的谢临,显然不会那么容易。陈如始自己都未察觉到,他已经向后退了一小步。
“原来是这样,”卢广义略有深意地点头,“临儿失手杀人也有错,之后再论。眼下我却突然想到一桩事……”
“爹!”卢沐雪疾步走到厅堂中央,大声道,“谢哥哥在说谎,推秦惜下山崖的根本就不是元真和元空,是我!”
几个峰主此起彼伏地咳嗽了几声。
“掌门……”一个空山派弟子低声对陈如始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陈如始冷笑,他看出来了,这几个人各自纠缠不清,他被卢沐雪拖上了贼船,却没有分辨清楚,她是个昏了脑子的!
那弟子见掌门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又不敢再多嘴,只警惕地望向厅内。
“师妹,人是我杀的,没有什么好掩盖的,”谢临跪得笔直,语气正直高傲,勇于认错的懂事模样如假包换。
上官非也插嘴道:“对啊师妹,我们都知道你对师兄的那啥,不过没做过的事情怎么能揽在……”他听见秦惜轻轻笑了一声,立刻又缩了脖子,小声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自己身上……”
“上官非!”卢沐雪转过身来,杏眼圆睁,怒喝一声。
谢临叹了口气:“师妹,你说你推秦惜下了山崖,原因是什么?你与他无冤无仇,”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不懂么。”
表面看起来是师兄对师妹的亲密劝告,但卢沐雪清楚地听出了冷意,谢临根本就是在责怪与警告她。
“你不应该掺和进来,”谢临继续道,“这是我的事。”
好像一个耳光打在脸上,本来上官非的揭底就让卢沐雪颜面无存,现在谢临居然说那是他的事,跟自己无关!卢沐雪立在一旁,煞白的脸上尽是难堪。
卢广义皱眉,缓声道:“沐雪,莫要添乱。那两个弟子推秦惜,想必是因为陈掌门口中的心法……”
“陈掌门言说心法被盗,”谢临罕见地打断了卢广义的话,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没有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江湖人尽皆知,陈掌门是自行悟得,敢问陈掌门于哪一年悟得,又修习了多久?”
在没有弄清谢临的意图前,其他人都没有接话。
陈如始内心咬牙切齿,却碍于自己多年世外高人的形象,只得做出不与不肖后辈计较的样子,波澜不惊地道:“本掌门已修习十年。”
谢临唇角勾出笑意来:“也就是说,要修炼十年,才能修到陈掌门如今的境界……”他顿了顿,尾音好似一声达成目的后慵懒的慨叹。
卢广义一挑眉,仪态威严地一撩袍袖落了座。
陈如始无法从谢临的笑容上移开视线,他一颗心被高高地吊起来,余光瞥到秦惜的时候,砰地落了地。陈如始突然想起来了,十年前救起的那个孩子,从未在自己眼前展现过空山心法,他胆小懦弱,连一只野鸡都杀不了,陈如始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只记得心法却不会用的蠢材。
但如果不是那样呢……
正看向谢临的秦惜眉宇修长漂亮,微垂的眼睫勾勒如弦,孤漠冷淡的气息像雪中的刀光。他杀人干净利落,毫不手软,恶名让整个江湖的八成人都有所耳闻,早就不是那个跪在地上哭着求师父不要走的怯弱孩子了。
陈如始匆忙地掠这一眼,后背顷刻冒了一层热汗。
“据我所知,师弟好像也会空山心法,”谢临不慌不忙地抛出来致命的话,偏偏语气温润,仿佛在与陈如始促膝探讨,“而且他比陈掌门的境界还要高一些。”
谢临就是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恶意爱好,一旦捉弄人成功,就不愿意再掩饰,必须要得意到头发梢。他开始喊师弟,就是个信号。秦惜早明白这人的德行,不再看谢临了。
“偷走心法后的半个月时间,”谢临慢慢地道,“够修到什么程度呢?”
“这……”各个峰主面面相觑,好在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表露过态度,此时怎么惊讶也不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