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4)
右肩上有些隐隐作痛,秦惜试着握了握胳膊,仍是提不起力气,要逃走恐怕不太容易。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藏锋山庄,谢临暗算他,难道是为了让那个女子报仇?他上次放走自己又是为什么?
秦惜不明白谢临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从有意放他走,又叫人跟踪这一系列事情来看,不外乎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但秦惜身上有什么可图的呢,除了他这条命,连钱财都不值得给人图。至于命,更是没什么贵重的,进了楼外楼的人,活着都是一把刀子,而不再是人了。
他索性闭上眼睛,丹田运气调转内息,想慢慢恢复些功力。
大半个时辰后,门哑哑地开了,谢临提着一盏灯笼进来,随后把一根火把插在墙壁上,顷刻间不大的地方被照的亮亮堂堂。随后谢临关上了门,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别的人来。
“这里是青峰山,卢盟主近日闭关,所以暂且没有处置你,不过三四日后也许会公审,毕竟死在楼外楼的人不算少数。”谢临说。
秦惜没说话。也许第一面时他没有反应过来,所以下不了论断。但现在至少也该明白,谢临是用什么眼光看待他。这样情况下,他说迟澜峰不是为他所杀显然毫无意义。
衣料窸窣的声音响起,谢临在秦惜身边半蹲下来,轻轻地吹灭了灯笼,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道:“那时候,我说有话想问问你,你怎么就信了?”
“我也有话想问你,”秦惜的眼睛直直看着谢临,字句冷漠,“谢公子处心积虑,留我性命,却又穷追不舍,是为了什么?”
谢临的嘴唇弯了弯,轻声道:“也许是见你好看,日日思慕罢了。我还记得你伏在我身下的样子,真叫人难以忘记。”
话音未落,秦惜便横臂一肘过去,谢临却有防备,极为稳当地一下便擒住了他的手腕,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把秦惜按在了墙壁上。
“你的毒还没解,别这么乱来,”谢临轻飘飘地说。
秦惜一下子便涨红了脸,他陡然羞恼起来,却因为挣脱不开而不得不任由谢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安静点,一会儿我就放你走,”谢临说,“你再乱动下去,我不保证不会想对你做点什么。”
“谢公子真是不挑,”秦惜冷冷地道。
“你在这里五日了,”谢临却道,“楼外楼没有人来找你。我没猜错的话,你就算离开这里回去了,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成无云的话在秦惜脑海里闪了一瞬。秦惜狠狠地用力,终于挣脱了谢临,扯了扯衣领,冷笑道:“我怎么样,都是我活该。谢公子莫名其妙,跟我说这么多,也不怕被人误会跟楼外楼有什么勾结。”
秦惜的脸很白,却只能让人联想到质地冷硬的白玉,他抿着嘴唇,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狼狈。
秦惜突然觉得,谢临没有认出他也好,他现在手上沾满鲜血不堪地活着,要是谢临认出来,恐怕会后悔救了他。只这一个念头,就让他有些厌恶鄙弃自己,但这是不该有的,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开始厌恶了,他的刀就握不稳了。
“我送你回去吧,”谢临突然说。
秦惜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谢临,能让一个人头落地都不动容的杀手有这种表情,真的是太难得了。谢临难道忘了,出手暗算导致秦惜被抓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至于这边,我与武林盟主有些交情,也能叫卢姑娘卖我些面子,”谢临笑道,“我们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
秦惜的情绪大起大落,他面皮薄,又乍闻这样的话,基本已经面无表情。
“默认了,那就走吧,”谢临竟然真的扶他起身,推开了门。
谢临一路跟着秦惜,直至到了楼外楼门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秦惜一路心事重重,这才发觉这人竟然还在他身边,冷冷地道:“你还不走?”
“据说楼外楼的杀手都是接生意才杀人,我想应该没有人给我下单吧,”谢临泰然自若。
正邪不两立,正道人士向来对楼外楼很不齿,秦惜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也中了毒,脑子不清楚了。
“再说,我想走也晚了,”谢临朝秦惜身后抬了抬下巴。
秦惜回身,见刘美人倚在大柳树边,从折扇后露出半张脸来,招了招手:“小惜呀,这次又死到哪去了?”他像才瞧见谢临,惊讶地用手掩了口:“哟,你居然还带男人回来啦?作死,楼主正发火呢,差一点就给你下追杀令了。”
秦惜脸绷得死紧:“楼主没教过你说人话吗?”
“哟哟,还恼了,”刘美人佯作惊恐,“本来还想帮你求情来着,你看看等会……”
“吵什么呢,”成无云从正门踱了出来,瞥了刘美人一眼,刘美人立刻闭了嘴,扭着软柳似的腰身扭到了成无云跟前,手指一点秦惜,“小惜长本事了,我说他还不乐意呢。还有,这都几天了,他那七日安居然好好地没发作……”
成无云身材高大,却并不粗壮,人也长得说得过去,只是终年难得看见他真实的笑容,便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秦惜看着成无云走过来,垂着的手攥紧了,开口道:“他与楼外楼无关,可以让他离开。”
成无云看了谢临好几眼,秦惜总觉得他认出谢临来了,但成无云最终却说:“既然是客人,来了就住几日。你在担心什么?我还能平白无故就杀了他不成。”
秦惜刚要说话,便听到谢临道:“多谢楼主,那在下就打扰了。”
秦惜:“……”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跟我过来,”成无云转向秦惜,说了一句,便回身走了。
“你跟他去做什么?”秦惜猛不防被谢临拉住了衣袖,重重地扯了一下。
“……”秦惜定定地看着谢临,最终还是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只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第8章
刘美人正领着谢临往秦惜的房间去。
谢临不经意地打量,只见楼外楼里水榭相连,楼阁亭台布置地甚是有意趣,某些地方比藏锋山庄布置还要雅致,简直无法想象做杀人生意的也有审美,但细想就会发现,审美与干什么活毫无关联。
“我说,”刘美人忽然停住了,“你真瞎吗?怎么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你看路,你就能绕开假山?”
他听不见回答,便转身去看谢临。
谢临规矩地把手垂在身侧,看上去又有些拘谨,叹气道:“你知道的,瞎子的听觉总要灵敏一些,况且……我瞎习惯了。”
“啧啧啧,”刘美人撇着嘴直摇头,又扭过身子将人往楼上领。
刚上楼梯口,小楼迎面便跑过来,差点撞到刘美人身上。刘美人拎着小楼到一旁,抬腿扭腰扒着衣裳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被蹭破后,才点着小楼额头:“跑什么?”
小楼把霜皇笛背在身后,红色的流苏在身侧摇摇晃晃,他看见谢临,有些惊讶,却又问道:“小惜呢?”
“做什么,给你吹笛子?”刘美人翻了个白眼,一副老子就知道的表情,“等他一会儿还有命的吧,上次去抓朱樱失手,这次又不守规矩,你就祈祷他……”
“他在爹爹那里?!”小楼愕然地睁大眼睛,随即惊恐地看着刘美人,又扯着刘美人背对着谢临,说话声音不算大,却因为谢临耳力够好,听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不是跟我爹一起睡觉的?你怎么能让他欺负小惜?”小楼焦急地说。刘美人鼻孔里哼了声,懒洋洋地转过身来,一指谢临:“他男人在这呢,他要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哦,”谢临幽幽地应了声,“我在意。”
霜皇笛“咚”地坠了地。
成无云正抱臂靠在一处水榭的柱子旁,他眉心皱出一道刻纹,显出一种愁眉苦脸的凶相,语气又有几分不耐:“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什么来路?”却又不待秦惜说话,“他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他见过你杀人的样子吗?”
秦惜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再因为什么事情生气发怒过,可成无云最后一句话像一筒油倒进了心里,邪火冲的视野昏暗,耳中嗡鸣,他的眼神刹那凌厉起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成无云挑着一边眉,感觉秦惜下一刻几乎要拔出刀子来捅他。
然而不过一瞬,那种恐怖的感觉便消失了。秦惜一如往常,冷冷地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记得就行,”成无云哈哈大笑起来,“我上次出去,帮你留意了下你说的那个人,有一些消息,但却不能白给你……”
秦惜嘴唇动了动,声音却是有些哑了:“你要什么?”
小楼小心翼翼地牵着谢临的手,引着他去找秦惜。小楼并不怕生,一路走,一路便与谢临絮叨:“你的手真软。”
谢临掌心分明有一层薄茧,他觉得好笑:“你对软有什么误解吗?”
“真的软,”小楼却很严肃地道,“比小惜的手软上好几倍。他手上很多疤,有时候摸上去很吓人的……”
“你害怕?”
“不,不害怕,”小楼说,“那么多疤,该有多疼啊,但是小惜总是什么都不说,”他忽然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想让小惜离开这里,可是赚钱好难……上次我帮他偷回来钱,他又不要……”说着又愤愤地道:“不知道谁打他,背上好多血,等我知道是谁,一定要报仇!”
“……”谢临忽抽出手来,淡淡地道,“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做好准备了。”
小楼愕然地看着谢临,谢临却往前望去,原来是已经到水榭旁边了。
“我说了,我很中意你这张脸,”成无云说,话音随着清风拂过了谢临的耳侧。
习武之人对周遭的环境非常敏感,谢临知道秦惜必然察觉到他来了,但秦惜没有转头,只站着一动不动,肩背瘦削挺拔,像一锋薄薄的刀刃。
“楼主确定吗?”秦惜说,“我不干净。”
谢临陡然呼吸一窒。
成无云倒像是很惊讶,却又了然地看了谢临一眼,道:“想好了就脱。”
“要是没有这张脸呢,”秦惜笑了声,手腕动了,随后抬起来,一刹那一丝冷光隔着白绫映进了谢临眼中。谢临伸手抛出一根银针,秦惜一撤身,手里的刀刃落了地。
“这是做什么呢,”谢临笑着走上前去,眼神落在秦惜脸侧的一线血迹上。他捏着雪白的一点衣角,无比仔细地去擦,甚至十分自然地按住了秦惜的肩膀不让他躲,“这张脸,是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