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他追悔莫及(118)
“那你呢?你对怀渊,是爱,还是恨?”奚玄卿问他。
“你在套我话?”安是愿不甚在意,只说:“你不会懂。”
奚玄卿道:“你欲占据我的无垢灵体,并不是为了自己,你想送给他。”
一瞬寂静,奚玄卿便知,自己没猜错。
他又说:“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吗?”
“……”
奚玄卿紧接着道:“那你可知,他耗费了万年时间,好不容易锻造出一个无垢灵体,又设计让我进涅槃劫世界将你带出来,机关算尽,挖空心思,不过是为了让你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
安是愿死的时候,莫约还是少年,即便意识飘零几十万年,看遍人间苦厄,见惯波谲云诡,但到底还存着最初少年般的心智,被奚玄卿一绕,便迷糊了。
又或者说,这番话触动内心。
他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是个安静的性子,那些恼羞成怒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脱去伪装后,不怎么愿意说话,大多时候都挺安静。
嘲讽讥诮,恶言恶语,都从哪儿学来的?
自然是几十万年来,浸淫红尘,耳濡目染,并非本性。
“我……当然知道。”
“但这不对。”
他喃喃道:“我早就该死了,几十万年前就该死了,不想……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去。”
“可你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奚玄卿望着面前一滩积水,他左眼中那张脸倒映其中,面容愁苦。
“他不能死,一定不能的。”
“为什么?”
“……”
安是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才道:“喂,你同我合作吧。”
“我本想将你的身躯占来,给他用,但你脾气这么倔,魂飞魄散都不肯妥协,我不打你灵体的主意了,但你要配合我,我想送他离开这里。”
他不要他灵体,因为这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的。
怀渊挖空心思培养出无垢灵体,一开始就是为了安是愿,自然与安是愿的魂魄最适配。
换一个人,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何况,怀渊那样的体质,即便有女娲石为身,也用不了太久。
到时候又要用谁的来换呢?
“你也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吧,即便你能自毁,能保证我和他没办法占有你的灵体,但你死以后呢?他会不会对你的凤凰出手,可就说不准了,不是吗?”
“我想送他走,你也想让他离开,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奚玄卿不言,眉睫却微动。
显然心动了。
安是愿笑道:“我也不蠢,你别想利用我设计杀他,他的能力你不是没见过,你终究是他教出来的徒弟,无论是力量还是心计,你都算不过他。”
“奚玄卿,你纵然有再多怨恨,也不该在没把握的事上过于执着。”
“同我合作,送他走,我从你身体里离开,你去找你的凤凰,往后再也没有谁会受伤,这不好吗?”
他拿捏了奚玄卿内心深处,不敢掏出来的夙愿。
又要如何拒绝?
鱼死网破的勇气他不是没有。
可至多也只是毁了怀渊万年的谋划。
只要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仓灵就会有危险。
为了让奚玄卿尽快修出无垢灵体,在发现他无心,不可顺利渡劫的情况下,怀渊轻轻松松骗来凤凰心。
又为了从涅槃劫世界中接出安是愿,怀渊可以从暗示奚玄卿“仓灵是重明鸟”开始,设计出一场凤凰涅槃身死的局面。
不!
或许,这步棋,从蛊惑乌鸦占有凤凰身份就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怀渊都没有参与,只高高矗立在空悬洞上慢慢瞧着,关键时候一拂衣袖,轻飘飘地带起一阵风,便掀起惊涛骇浪。
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只要从一开始就驯化奚玄卿,让他像自己的奴隶一样忠心不二。
以“天下苍生安危”为借口。
以“九天境神尊不该有私情,该顾全大局”为枷锁。
便将奚玄卿牢牢桎梏住。
毕竟,这个孩子从心智初开时,他就设计好了教导方案。
无心无情又能怎么样?
怀渊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师徒情捆绑他。
师徒情算什么?
也只是私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终究比不上天下苍生的责任重大。
你要努力修炼,为了保护四海八荒三重境。
我对你寄予厚望,从一开始就将你当作这个世界的救赎。
你是女娲石,你注定要在鸿濛世界更迭时,以身补天漏。
这无垢灵体,你必须修,因为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谁都替代不了。
你还是一枚石头,尚未修出灵智时,就已经站在丹穴山最高峰上,看遍人世八苦,你天生就注定要心怀大爱,你始终不可以考量你自身的喜恶,你不能有自己的偏好,因为,你从不属于你自己,你是整个天下的,你必须放下小我,才能成就大我。
反反复复,这样的话,怀渊对他说了一万年,再坚硬的石心,也被烙刻地痕迹斑驳,伤痕累累。
面对自己一手教导出来,这样乖巧的孩子,要说不舍,并非一点没有。
但……怎么能比的过那个让他等了几十万年的人呢?
怀渊站在浮岛崖边,望着万里晴空,叹息一声。
到底是在人间滞留久了。
他这样的人,竟也能生出感情。
但一想,奚玄卿一颗石头都能疯狂地爱上一个人。
他也差不离……
怀渊不禁轻笑,喃喃自言:“我们师徒,当真一个德性。”
奚玄卿在涅槃劫世界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偏执的爱恨,病态的占有欲望,还是无计可施时,只能以自毁来讨好仓灵,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是疯子。
只不过,奚玄卿想到的是损毁自身,去弥补。
而他……
他没资格自毁,也不敢自毁,更不能自毁。
倘若,奚玄卿那时候没看穿“补天漏”一事是假,有蹊跷。
他还肩负着以身相殉的使命,这条命不属于他。
在天下苍生,和爱人面前,只能选择救一个的时候,奚玄卿要如何选呢?
怀渊:“真遗憾,可惜啊……”
他没机会看见这一幕了。
怀渊下了空悬洞,正准备朝奚玄卿曾住过的那个小院走去,便被浮岛下苦等一夜的司晨拦住。
他一见怀渊,便拽着身侧的凤翎跪下。
膝行到怀渊面前,额头重重磕下,撞击在碎玉石砖上,磕得青紫。
说好听点是虔诚,说得难听,便是像条狗一样没有尊严。
“求尊上救命!”
怀渊垂睫,乜了眼那浑身包裹着黑纱的人,大半张脸都掩盖在头纱下。
凤翎没见过怀渊。
但知道他是奚玄卿的师尊,不但帮司晨救了他的命,当初甚至没有揭露过他身份。
怀渊天尊法力通天,能不知道他只是一只乌鸦吗?
不过是没有揭穿罢了。
无论原因如何,凤翎觉得怀渊对他没有敌意。
他带着好奇,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四目相对,正好撞上。
见对方眉目微蹙,面容漠然,凤翎心底一惊,被强压威慑地浑身轻颤。
司晨低骂他:“你什么脸,自己心底没数吗?岂敢玷污尊上的眼?”
说着就扣着他后颈,使劲往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扣。
额角一疼,磕得凤翎头晕目眩,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视线清晰时,才发现面前的碎玉地面上都是血。
热流淌过眉睫,洇入眼眶。
他眼底一热,控制不住地哭出泪,都混在血水里。
他知道,他如今的模样很丑。
实在是太难看了。
司晨不会怜惜他,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怜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