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49)
鬼差说:“时辰将至,小人这就去了。”说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等陈致回去,正好碰到鬼差带着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往东走,而车厢里一阵鬼哭狼嚎。
容韵惨白着脸跑来:“师父!那妇人难产死了。”
陈致摸摸他的头:“孩子呢?”
容韵说:“孩子平安。”
果然,一阵鬼哭狼嚎中夹杂着婴儿啼哭声。陈致心中一动,想着那宝蓝车厢并不大,容纳有限,说不定没有奶娘,便说:“你之前不是熬了锅米粥吗?去取来给他们。”
容韵应声去了。
等陈致将米汤送去,果然赢得对方的感谢。
失去主子,那些家仆正六神无主,遇到个雪中送炭的好心人,不免生出几分亲近。
套了会儿近乎,陈致将他们大体情况摸熟了。除了过世的少夫人之外,这车一共四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少夫人娘家带来的奶娘,一个丫鬟和一个护卫。虽然人丁简单,但护卫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应付一般情况绰绰有余。
那少夫人怀孕不足九个月,按他们想来,足以支撑到杭州再生,没想到竟早产了,一车人准备不足,勉强接生下了个小少爷,却救不回大人。
再次上路,两辆车便亲近了许多。陈致帮着他们安排吴家少奶奶的后事,之后遇到露宿,陈致与那高手轮流守夜。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赶在第七日到了杭州城外。
陈致原本还想路上出点什么事故,自己施以援手,结下善缘,顺理成章地结交吴家。奈何,绿林大汉大概都去小说里劫道了,到了现实里,真连个不长眼的地痞流氓都见不着。
与车夫分别时,陈致不小心透露了一丁点儿的感慨,被车夫好生嘲笑了一顿。
“外头乱归外头乱,我们江南是鱼米之乡,有神仙保佑,从来都是太平无事。再说了,杭州城里的几大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私底下都养着军队呢。以前有一伙流寇从赣州、吉安一带流窜过来,还没入城呢,就给那些世家听到了消息,当夜就带人剿灭了。”
陈致说:“哦?是哪个世家?”
车夫说:“好像是容家?要不就是林家。统共这几个嘛。”
送走车夫之后,吴家家仆已经入城了。少夫人死在路上,他们自身难保,当然不会多事地管陈致他们能否进城。陈致也没打算靠他们,只是,他的那些手段,不太适宜在容韵面前展露,不觉有些迟疑。
容韵最为敏感,陈致眉头一皱,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发地掏出一根布条绑在眼睛上:“师父,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这么贴心的徒弟哪里去找?
陈致感动地揉揉他的头,然后抱起他,腾空越过城墙,落在了里面。
容韵扯下布条后,暗道:师父果然有事瞒着他。
他突然拉住陈致的胳膊:“师父,我是你的嫡传弟子吗?”
陈致犹豫了下,觉得嫡传这两个字自己受之有愧,毕竟这些年,容韵的知识基本靠自学,自己唯一做过的,就是不断地鞭策着他自力更生的能力。
他的迟疑落在容韵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思,当下眼眶一红,眼见着就是一场狂风骤雨,陈致终于开口了:“你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徒弟,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可惜没能好好教你。”
容韵顿时多云转晴:“没关系的,师父,我们日子还很长呢,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陈致笑了笑。很长?能有多长呢,不过是两年,七百多天。
容韵说:“师父,你说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就是说,我是你唯一的传人。”
陈致说:“这么说也对。”
容韵睁大眼睛,期待地说:“师父会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纯澈,让陈致这根老油条犹豫了一瞬才回答:“如果你表现好的话。”
容韵满意地笑了:“师父,我会很听话的。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师父跟我讲,我一定改。”
陈致只能摸摸他的头。
容韵暗暗数着师父摸自己头的次数,想着这次出门真是太好了!
陈致没有立即带容韵回容家,而是找了个客栈住下。然而住下没多久,衙役就找上门来,要查路引。陈致虽然有,却是外乡的,很可能会被强制驱离,正准备跑路,容韵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小铜牌,上面写着容字。
衙役的脸色立马变了,面面相觑后,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容少爷。
崔嫣等各路叛军进攻京城之后,江南一带就被各大世家占领了,虽然衙门还设在明面上,但实际掌权人早就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知道容家败落,也不敢稍有怠慢。
打发走衙役,容韵回头就看到陈致不赞同的目光。
容韵说:“有师父在,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陈致没好气地想:他并没有做好以寡敌众的心理准备。
容韵过去蹭蹭他的胳膊:“师父不是让我一统天下吗?现在就要做准备了,我要将容家重新立起来,迟早要对上他们的。”
陈致说:“你还小。”
容韵咕哝道:“师父让我看《月下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致说:“还顶嘴?”
容韵连忙道:“都听师父的。”
都先斩后奏了,他还能怎么样?
当下,陈致就退了房,带着容韵回了容家。
作为江南最古老的几大世家之一,容家祖宅占地广袤,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来自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容韵还没敲门,里头的家仆就得了信儿,早早地等在门边上,他们一到,就迎了进去。
容家外头看着大,里面走着深。
一个院又一个院,一进屋又一进屋,简直如迷宫般叫人眼花缭乱,但陈致是住腻了皇宫的人,点了点头,没露出什么吃惊的神情。
容韵看到家仆崇敬的目光,心中很是舒畅。
家仆一路送他们到容韵以前住的“古音轩”:“公子不在的日子,小人们一直在打扫。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动过。”他本打算将陈致安排在隔壁院子,被容韵一口否决:“师父与我一起住。”
客随主便,陈致自然不会有异议。
住下之后,陈致忍不住问起他日后的打算。
容韵说得头头是道:“当初我爹因械斗过世,我娘随之而去,那械斗的罗家知府已经处置了。明面上我们家与各大世家并没有撕破脸皮,就算我回来了,他们也不会明着对付我。”
陈致说:“暗箭难防。”
“所以,我要远交近攻!”容韵说。
陈致说:“怎么个远交近攻法?”
容韵说:“胡家家主与我家是世交,看在过世的爹娘份上,他必然不会为难我。吴家嘛,好歹我们救助过他们家的小少爷,他们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内斗,必然不会马上翻脸。所以,只要我写信向金陵的几大世家服软,安抚住他们之后,便可以向林家动手。”
陈致:“……”
陈致眨了眨眼睛:“你说哪个林家?”
容韵说:“就是那个西湖畔、绿柳荫的林家啊。”
那不就是谭倏混进去的那一家?
陈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脑袋飞快地思索着阻止他的说法。
容韵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师父认识林家的人?”
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陈致顺坡下驴:“不错,我与林家的林之源有数面之缘。观其为人,倒不失为一个君子,让我与他谈谈,说不定会成为你的一大助力。”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相知遍天下,日后一定要事先告诉我,险些惹师父不开心了。”
陈致说:“林家搁一边,你还有什么打算?”
容韵说:“那就吴家吧。反正他们内斗一场,元气大伤。”
两人正说着吴家,家仆就说吴家送了拜帖上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家来了两个人,一是少奶奶的奶娘,还有一个便是刚成了鳏夫的吴少爷。那少爷双眼红红,似乎大哭过一场,倒引起陈致的几分好感。
吴少爷一见面就情真意切地感谢了一番,然后送了一份厚礼。
陈致见容韵看自己,顿时有些尴尬。虽说他是容韵的师父,但这里是容家,吴少爷送东西的对象也是容韵,自己无论是接受还是婉拒都有越俎代庖之嫌。
好在容韵机灵,说:“我瞅着这几样东西都极适合师父的,难得吴少爷一片好意,我便替师父收下了。”
陈致点了点头。
吴少爷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陈致,抱拳道:“久仰四明山悲离先生,可恨俗务缠身,未能拜见,今日见面果然胜闻名百倍。”
陈致微笑道:“可见我的名声不大好。”
吴少爷笑容僵住。
陈致道:“我说笑的,吴少爷不要介意。”
吴少爷干笑道:“悲离先生真是风趣。”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吴少爷突兀地问起自己妻子分娩时,几个家仆的表现,言下之意,似乎怀疑妻子的早产与难产,是他们从中作梗。
陈致并没有看到分娩的过程,自然不好开口,容韵则说他们都在车厢内,他们是外男,也不太清楚状况。
吴少爷似乎早已料到答案,仍是感谢再三。
他走后,陈致叹气:“那个高手倒还好,只怕奶娘、丫鬟与车夫要遭殃了。”
容韵见他关心,立刻派人去打探吴家的消息。
果然,第二天就有消息回馈,说吴家半夜抬了三具尸体出来,因为天太黑,他们又埋得急,没有看清楚脸,但是根据身材,应该是一男两女。
容韵立刻对陈致料事如神歌功颂德了一番,说得陈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当神仙,而改行去当个神棍。
另外,吴家还附带一则重要消息。
吴家大房虽然败了,但是大房的大小姐如今正在西南王府上住着,说是要迎进门做王妃的,所以二房也不敢对大房下狠手。
第38章 师徒之情(八)
陈致闻言, 下意识地问:“大小姐是男是女?”
家仆呆了呆, 谨慎地说:“应该是女的。年前, 吴家有意与林家联姻,因林家大少态度冷淡而作罢。”
容韵道:“可惜,几大世家适婚的嫡出女只有吴家大小姐一人, 不然,也不会这么平静。”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
陈致摇头:“只怕着婚成不了。”
容韵好奇地问为什么。
陈致觉得陈轩襄断袖的事日后一定会天下皆知,所以容韵才会看不顺眼, 故而也没有卖关子, 直说了。
容韵听后,脑袋瓜立刻开动起来, 觉得这些家长里短里藏着许多机遇,怂恿家仆多多调查。
家仆说:“少爷不在家的这些年, 鲁先生一直关注各家动向,还做了详细的笔记。”过了会儿, 就将厚厚的几沓笔记呈了上来。
容韵招呼陈致一起坐下看。
陈致一边说不感兴趣,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笔记十分详尽,不仅有各大世家的概述, 还有各家间的累世积怨, 描述三言两语,内容五花八门,读到精彩处,陈致几乎想要拍案叫绝。
比如说吴家大老爷嫉恨胡家三老爷科考名次比他高,雇了个丑妇人抱着一桶泔水当街拦轿子, 非说与三老爷在田间春宵一度,生下一桶水来。胡家三老爷当街闹了笑话,哪里肯休,第二天叫上一群乞丐,在吴家门前撒铜板,说享用了吴家大老爷一晚上,忘留夜资,特意赶来奉上。
又比如金陵房家有个漂亮的七小姐,容家与古家都有少爷求娶。古家的是嫡长子,身份贵重,本以为这桩婚事十拿九稳,谁知那七小姐哭闹着要嫁到容家。后来有好事者特意见了两家的少爷后,写下《双郎记》,特意指出古家嫡长子,貌丑身长,形如巨猿……容家子才貌俱佳,风度翩翩……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古家不但将那好事者送上了公堂,还让那嫡长子骑马转了一圈辟谣。可没多久,有流言说那相貌堂堂的人并非古大少爷,而是京城一个戏子,又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笔记最后说了句公道话,那古家嫡长子的确身长腿短,但相貌不差,当不至于请人假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