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添金(93)
他走进去时,第一幕将将开演,舞剧情节已经耳熟能详,观众除了四五十岁中年人,也有不少学生,凄美怅然的爱情故事向来符合东方审美,加之舞蹈设计刚柔并济、极具张力,结束时,伴随着剧中名曲《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响起,剧院内掌声不绝。
主演舞者们将周连锦请到台前做谢幕致辞,她端丽雅正,言笑款款,抖落出多年前主持时的从容,但还是有点不同,她拿着话筒,目光轻轻环顾整个剧院,有种孩童般的期待,以及怀念。
任锦欢坐在底下看到了这点。
旁边有人感叹,称周连锦到底可惜了,如果没有发生当年事故,今晚这舞搁她年轻那会儿,由她跳,会更好。
你看,人对青春芳华总有无限期待,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年龄是他母亲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事物,他在看到那点若隐若现的期待与怀念时,就明白了藏在对方心里的执着。
观众散场后,几个演员还留在台上,有场集体交谊舞戏需要调整走位,周连锦打开备用音响,重排学生节奏指正动作,舞者们搭肩挽背,裙摆在场地一角旋转出盛开的花,她向后退开几米,打着拍子提醒细节。
怀旧旋律与舞者脚步声在剧院内徘徊,周连锦走到某处,远远看着学生,目光不知不觉有些失焦,想到一幕很久前的画面,但很快自我阻止般垂下眼眸,而这时,一束光悄然打在她头顶,灯光师正巧在检查明暗亮度。
她愣了愣,抬头去看,舞台上的表演者对于镜头和光总是极其敏锐,即使已过去多年。也是,这么长的日子,那些因年龄、遭遇而减损的,又因从未放弃的信念而弥补回来,她将目光转向台下,从空荡荡幻视到先前的高朋满座,最后只聚焦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恭喜你,演出圆满成功,周连锦女士。”鲜花送到跟前,其中夹了几株孔雀草,二十多年前的那张脸逐渐与眼下年轻面容重合。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像在做梦。
任锦欢道:“也就几小时前,知道你们今天首演,就休了假,孔雀草不好买,还是从北京带过来的,希望你能开心,妈。”
“大费周章的,又不是我登场。”说归说,却不无欣喜。
两人走到大幕右侧,几个学生在练习中打趣道:“周老师,你怎么还带个帅哥来?”引得四周闹起气氛,拍子全抛一边,任锦欢在她身旁也被逗乐,然后不久,他干脆伸出右手,朝向母亲,一个邀请,在这出欢快的小失控里。
周连锦微愣,领会后笑道:“上次教你跳还是你五岁那会儿,你确定还记得?”
他示意没问题:“大学体育老师也教过,要不看看谁教得更好?”
于是,她将手搭了上去。
亮黄光晕投落在四方小天地,是常见的基本社交舞步,周连锦问他:“现在大学还会开设体育舞蹈课吗?”
“当然,也得考试,我实在不想被分到长跑组,就只好选它了。”
“那你们老师教得可以,至少你目前还没踩我脚。”
闻言,他带着母亲来到聚光灯下,轻快道:“你应该相信你的遗传基因。”
附近练习的舞者们瞧见后,颇为默契让出空间,歌曲进入舒扬的间奏,舞者挪动轻盈步伐交错穿梭,裙摆摇曳出呼呼风声,旋转视角中,整个剧院仿佛变大了几分,他逐渐放慢节奏,对母亲道:“妈,这是我第一次和你正式跳舞。”
柔和的光笼罩在母子二人脸上,周连锦莞尔回道:“荣幸之至。”
“今天的演出很好看,恭喜你。”
“刚刚不是夸了吗?”
任锦欢摇摇头,微声道:“想说一直以来你辛苦了,很高兴能看到你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很高兴见证你再度成功。”这么多年,他的母亲从不说起曾经的表演辉煌、从不讲述早逝的爱人,旁观者都以为她早就释怀过去,会以一个普通幼儿舞蹈老师身份继续余生,但人从来不是善于甘心的生物——去年春节,南长街铁树桥上,他听到母亲重回舞团打算,以及今日,对方致辞时无意流露的情绪,都让他明白藏于对方心底的真正想法,那个曾经被放弃的年轻梦想。
Auld lang syne,人终其一生都会对美好的过去念念不忘。
“那……你现在会有喜欢的追求吗,会有想要实现的事情吗?”周连锦凝视他,目光同样复杂,“那次你说,没有什么特别热爱的,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也许是因为过去我不想给你暴露太多难堪,反而让你无形习惯了陪我掩藏真实。”就像每晚她回家后面对假寐的儿子只能帮其掖好被角。
她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获得安心感,所以我想试着先做出改变,回到舞团,捡回过去,如果我成功了,是不是也能鼓舞到你、让你看到希望?”
任锦欢将脑袋伏在她肩膀,拥抱她:“妈,我没想到你会给我这个理由,过去那些年你因为母亲这个身份无法自由追寻你的梦想,我以为你放下了、不在意了,可直到今天,我才察觉你的渴望和不甘心,很抱歉我发现得这么晚。”
他微微阖眼,吸气道:“我现在已经有了许多想做的事、想要的追求,以及一个很喜欢、很想见、但目前分开的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可是……这个决定我觉得会对不起你。”
“是有为难的地方吗?”对方问。
慢慢地,他说出调任美国这一机会,周连锦怔了怔,她清楚这意味什么,它不是留学交换这种短暂分离,很大可能会改变未来一生。虽然信息交流已无限发达,飞机交通让遥远距离不再成为阻碍,但在大多传统家庭眼里,子女即使终有一日要离开自己,留在本土至少还有同一土地带来的踏实感,而异国不仅仅需要承受物理距离,还有宗教文化等等构成的精神距离,对一个单身母亲而言,她舍不得,这是情感上的“失孤”。
可是,她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才袒露真心,才有这么一个愿望,她能舍得不成全吗,两难的处境左右她。
“你说的那个人是小金吗?”她半晌问道。
任锦欢点点头:“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其他人了,我想回应他,想和他尝试未来可能,想将唯一的喜欢和心动都留给他。”他给自己下了谶语,出于冥冥中的预感,“我不知道怎么选择才能不辜负所有,我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我也舍不得你,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在外婆怀里哭了,觉得很难受,那么长的日子,那么长的日子,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独地面对。”
周连锦抚上他的后背,虚虚看着前方,散射灯光倾泻到舞台,模糊视线焦距,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儿子,像哄睡小时候的他一般,许久许久,她道:“你别怕,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南方的初夏早早便有热起来的苗头,窗台栀子花在阳光下开得热烈,任锦欢沉沉醒来,坐在床边,恍惚中涌出自疚,担心昨天那些话会给母亲压力。他环顾四周,卧室内的摆置被周连锦提前整理好,他每次回来基本没动过,上大学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便是什么样子,好像只要他回家,还是一个简单的高中生。
他走到客厅,周连锦正在桌边埋头记着什么,类似宣传单的手册摊在一旁,“妈,你在做什么?”他询问道,慢慢走过去,发觉宣传单都是关于成人英语口语培训班时,不由一怔。
“我早上去咨询了附近几家英语机构,领了些试听课,感觉还可以,他们说现在四五十岁学英语的也不少,还说有些七十岁老太太都在学,如果只用作生活交流不会特别难,我以前英语还行,虽说是这个年纪了,但重头捡捡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反正我平日除了上班还有些时间,学点东西不至于让自己太闲……”
她一口气倒出这些话,挂着些许随意的兴奋,每一句都流畅到可以使人相信她,只有在最后,她才露出顿挫的紧张,期盼地看向儿子,“你看……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