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14)
常铮累过了头,又饿过了头,望着他沉沉叹了口气:“算了,叫点外卖应付一下吧。我最近飞机坐多了,浑身都痛,实在不想动了。”
杜梁衡充满歉意的目光好一会儿都没撤回去,常铮赶紧开口堵他:“你这一晚上都在道歉,我都听腻了,免了啊……忙完也好,不然你要熬夜赶工,我还要孤枕难眠。”
话到这儿,安静中的张力才骤然一松。沉浸在工作里有些暴躁的杜梁衡消失了,常铮熟悉的那个得体自持,时常漫不经心的人又回来了。他露出一个浅淡温柔的笑容,压低的声音带出一点暧昧的温度:“我一会儿……给你接风洗尘。”
常铮也笑了:“我倒头一回听说,接风洗尘还能这么用了。”
于是周五晚上,连带着周六早上,就在杜梁衡这儿这么消磨过去。两人闹到上半夜才睡,大约六点的时候,常铮起来找水喝,发现杜梁衡又已经进书房去了。
可能有些人就喜欢清晨工作吧。清晨和深夜都是无人打扰的时光,最适合独处。他拿着杯子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杜梁衡专心致志,完全没发觉。
窗外晨曦初现,暖红的色调逐渐晕染了夜幕,却触不到室内。桌前雪白的灯光笼着他孤单的背影,像个拒绝妥协的孩子。
他值得更好的一切,而自己,一无所有。
原来那些不想付出更多的警惕都白费了,我能付出什么呢。除了逐利,我还有什么呢。常铮倚着门框默默地想,其实杜梁衡对我别无所求。
陪伴固然是难得的缘分,但也仅限于此。本质上并不需要对方的两个人,靠得越近越不舒服,又凭着动物的本能一次次重复靠近的过程,只能徒劳。
如同眼下,常铮不会问他为什么忙到一早就要起来干活,昨晚还要他过来。杜梁衡也不会问他为什么愿意容忍他的脾气,周六有没有别的安排,什么时候需要起床。
只要不动心,生活里的人来人往根本无所谓。近一分太近,远一分太远的游戏玩久了,也实在是令人心生厌倦。
脑子里过了这些念头,回笼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要是在自己家里,至少能睡到日上三竿。常铮烦躁地翻来覆去到八点多,认命地起床出了卧室,想要告辞。
杜梁衡已经把早餐放在桌上了,一摸还是温的,一点都没动过。常铮只好又到了书房门口,伸手敲敲门:“你吃过了吗?”
“没有,等你起来一起吃。”
“嗯,那我已经起来了。过来吧,一会儿放凉了还怎么吃。”
杜梁衡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常铮站得几步之遥都听见他的肩胛骨响了两声,笑着扔下一句“你该进健身房了”,转身先去了桌边。
门铃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常铮抬头,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杜梁衡。如果他需要他找个房间躲一下,他会立刻照办。
杜梁衡的表情完全一头雾水,直接去开了门。擦身而过的时候,常铮听到他自己在嘀咕,“现在送快递都不先问我在不在家么”。
门外站着一个跟杜梁衡有三分相像的男人。
杜梁衡的身形一下就僵硬了,常铮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色,想必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只见那男人的目光疑惑地偏移了一点角度,透过杜梁衡和玄关墙壁的空隙,准确地落在了常铮脸上。
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测闪过脑海,常铮不由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椅子跟地板的摩擦惊动了杜梁衡,他缓慢地回过头来,直愣愣地看了常铮一眼。
眼睛是杜梁衡五官里生得最好的部分,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眸光流转,眉目含情,平白比旁人多出几分灵性。可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灰败。
来客像是中了什么魔障,死盯着常铮,半天一言未发。僵持久到常铮开始觉得不舒服了,杜梁衡才发出一点声音来。常铮从未听过他这样说话,那语气里有星火燎原,也有大雨将至。
他听见杜梁衡哑着嗓子说,“哥,你怎么来了”。
第17章 渺渺2
杜梁衡的销声匿迹,开始于他表哥那天转身就走,他匆匆追了出去,而常铮趁这点时间赶紧离开。
常铮发过信息给他,屡次不回,一开始怕他出了什么事,又拨了电话过去。那边没接,过了一会儿,倒是一个固定电话打回来,说杜梁衡正在开会,没带手机,如有要事可以转告。常铮也没去编造什么“要事”,应付了几句,挂断了事。
他实在太清楚心里装着一个故事许多年,又被突然翻旧账是怎样的感觉。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必为外人道。
生活还在继续,这点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接连几个以前合作过的大客户给了回头生意,常铮忙于东奔西跑敲定新项目的框架,陶然再接手细枝末节,这一忙起来,睡眠都成了奢侈,哪里还顾得上跟杜梁衡的私事。
他这个称不上情人的情人,也是时候该识趣地销声匿迹了。
又是好一阵没日没夜的出差,经历了好几回红眼航班上加班之后,常铮和陶然都觉得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白漫漫突然从一个办公室小文员的角色,成了代两层老板出差的替罪羊。
“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呢,我不敢出差啊……”
陶然被气得直接笑了:“我这是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行政已经给你订好票了,明天上午的飞机。”
白漫漫也明白,陶然对她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义务,三个月左右她就要进入正常轮换状态。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也就是第一年结束小黑屋评级投票的时候,陶然的意见分量会重一些而已。
“那我我我,我去了除了跟联系人面谈,还有什么别的任务吗?”
“你能把这个做好就不错了,记得做好面谈记录,尤其是你觉得谈得不怎么样的。”
虽然语气冷淡,陶然却没有走开。头一回出差的忐忑他能理解,只要白漫漫还打算继续问,他就继续答。
很显然,常铮觉得这样的好脾气没多大意义。他拿着两个公文包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到白漫漫座位旁边,把陶然的递给他,催促道:“该走了。我刚又问了一遍,他们强调这次要见到项目经理本人。”
陶然立刻跟着他往外走,心想到这儿也差不多了,等小姑娘飞过去了,真在现场遇到什么问题,照样随时能打电话来问人。谁知道白漫漫这个缺根筋的小二货,居然傻呵呵地一路尾随,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一直跟到电梯口。
她知道常铮绝不是她惹得起的,所以一脸怂样地走在陶然那一侧,念念叨叨地接着问:“我只打过电话采访联系人,面谈的时候……他们要是不配合,我该怎么办啊……”
低声急促的嘀咕声,活像凯撒那只肥猫时常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声音。楼层显示屏表示四个电梯都还在低区,陶然扫一眼常铮那张无动于衷的脸,无奈地开口指点:“你和被访者分别对谈话都预设,对方的预设往往不是你想要的,这个你明白吧。”
白漫漫点头如啄米。
“你有没有买过洗了就缩水的裤子?一开始穿上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去拽裤腿,千方百计让它别缩上去。可等它缩到小腿的一半往上,你就会自暴自弃,懒得挽救了,对吗?”
白漫漫看上去已经懵了。
“每一次谈话,如果你发现对方的预设离你想要的相差太远,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他的心理极限。当他意识到完全丧失了主动权,一点都猜不到你接下来要问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变得非常顺从。如果时间过去三分之一,你还没占据主导地位,那就照本宣科,把该问的问题过完结束。”
“……”这个比喻之神奇,让小姑娘半天都没缓过来:“您真是太……”
常铮忽然转过头看,用一种“我倒想看你能吐出什么象牙”的眼神给了白漫漫一刀,正中心口。
可即使是呼风唤雨的常老板,也有想不到的事情。白小姐作为一个花痴,一个颜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闹了个大红脸,并且已经这样了还舍不得挪开目光,愣是演绎了一出尴尬的追星族狂热。
常铮:“……”
陶然:“……”
白漫漫神经系统的电信号不知出了多大的故障,这会儿才传导完毕何谓“尴尬”。她转身赶快往回走,正好常铮和陶然也进了电梯,没想到这最后一眼,又被他们看出了问题。
她其实还不太会穿高跟鞋,也不知跟谁学的,套着一双鞋底是大红色的超高跟,走路的背影一摇三晃,奇葩到惨不忍睹。
常铮惋惜地说道:“即使在鸭子里,这也可以说是走得非常难看了。”
陶然挣扎了好几秒,终于伸手在即将合拢的电梯门中间挡了一下:“你先下去把车开出来吧,我去去就来。”
常铮见状,直接按下开门键:“我等你,快去快回。”
陶然只好快步在走廊里追上仍然在一摇三晃的白漫漫,严肃地叮嘱了一句:“出门穿低跟就够了,你这么走路实在太丢人,我们公司是要脸的。”
直到两人在车里坐定了,常铮开始绕圈上坡往地面开,陶然还觉得自己分分钟要瞎。那诡异步伐的视觉效果挥之不去,简直可怕。
常铮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翻出车里的cd夹让陶然挑:“如果执剑人换成你,我也立刻去炸装置。”
陶然迅速回答了他:“你觉得我提醒她,就是白莲花圣母?”
常铮毫不掩饰地哂笑:“不然呢,你难道不是?”
“举手之劳,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有人帮过我。”
“我可不信你连穿什么都要老板费心。”常铮迎着一转弯迎面而来阳光,微微眯起眼:“你就这么手把手什么都教,过几个星期她不归你管了,别人对她不闻不问,你觉得她能适应?她能活下来?”
陶然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眼前的绿灯倒数秒数,等常铮一脚刹车停在白线前,才慢慢地答:“也许多提点两句,她就上道了呢。我只能勿以善小而不为。”
“我还是更信奉无为而治。该留的走不了,该走的也留不住。”
“我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么,老板。”
常铮笑了:“你还有冒昧这个功能?问吧,随便问。”
“白漫漫虽然看着笨了点,但做出来的东西还不错,至少能用得上。你见过这么多新人,肯定也知道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为什么我多帮她一点,你好像特别不赞成?”
常铮沉吟片刻,忽然完全换了一种态度:“你真的要我的答案呢,还是随口一问。”
“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得出,我是随口一问么。”
“那我就真的说了啊。多少人寄希望于读书改变命运,事实上读书改变的只是一部分幸运儿的命运而已。小半辈子循规蹈矩,发现自己在科研上毫无天分,没有人脉和能力搭上有应用价值的项目,毕业后找不到跟研究方向相关的工作,就算找到了也没有往上走的潜力。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该有多恨这个世界。白漫漫这个傻乎乎的,仍然相信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的小姑娘,又该是有多幸运呢。”
陶然不知不觉地,在副驾上坐得端正了起来。他认真地看向常铮的侧脸,希望用注视告诉他,自己在好好听着。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常铮难得地忽视了他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科研方向没希望了,顺利面进我们这个行业,又碰上你这样尽心尽力的上级,我是怕太多运气被她一个人占全了,今后的路反而走不远。白漫漫不算多聪明,我觉得现在对她最好的管理就是少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