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18)
这个项目之艰巨,从这时候起,就已经压在了所有人心头。
常铮想得倒美,本打算置身事外,结果客户时不时派个先遣队来中国,假模假样在酒店里开个会议室,就老叫他们集体去作报告。
于是人仰马翻,白漫漫、你你你和康德三个小朋友熬得眼睛都发直了,弄出一个详尽到啰嗦的初步方案。常铮给先遣队耐心细致地过了一遍,带回比第一次多几倍的要求来。进一步布置任务的时候,陶然明明白白在白漫漫眼里看到了一阵绝望。
“老板,我实在是编不下去了,真的……你给我们指条明路吧,客户到底想怎么样啊。他们要的这些东西,根本也没地方能查数据啊,比如这仓储的报价,空对空的我上哪儿去找销售问价格?”
陶然头也不抬:“给你指条明路,还是给你们三个?”
白漫漫愣了一下:“给……我们三个?”
“那为什么另外两个都不动,就撺掇你来找我开这个口?”
“……”
“以后做事之前多想想为什么,去吧。”
白漫漫一脸懵地撤退了,没走出几步,又扭头回来:“老板,我还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不该。”
常铮看她可怜,出手捞了一把:“说吧。反正你没一句话是对的,多说错一句也不要紧。”
白漫漫这才发现常铮也在,之前坐在角落里没打字也没打电话,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于是她一边小小声念叨,一边左顾右盼,倒退着出了会议室。
“啊我刚才想说……嗯……老板你说话越来越像常老板了。”
话音落下,她正好闪身出去,还很乖巧地带上了门。
常铮:“?!”
陶然依然头也不抬:“我早知道不是好话。你跟基层同事相处时间太短了,还是不够了解他们啊,常老板。”
常铮:“这些可怕的九五后,已经敢当面,同时,调戏两层老板了?”
陶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打从那天车里的对话之后,常铮就隐约感受到陶然这个小心眼的男人好像是记上仇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怼他如行云流水,火力全开。
“……我也觉得,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陶然:“你哪儿有我这么损。”
常铮:“……为什么连你也调戏我?”
陶然无辜地看着他:“你宁可被白活宝调戏是吗?那我叫她进来?”
常铮刚喝进去的一口美式差点咽不下去:“我好歹是你老板,你这样真的好吗?”
陶然:“呵呵。”
常铮:“……”
快下班的时候,为了表示他体恤下情,常铮特意去外面三个小朋友坐的那一片转了一圈。他们工作时间毕竟是太短了,常铮一边看一边没话找话鼓励了两句,转身回小会议室,就想着要赶紧催人事从专业咨询组调个顾问过来,这么糊弄下去早晚要没法收场。
没想到他走到小会议室门口,杨柏君正开门出来,两人碰了个正脸。一看那脸色,常铮就明白了,她跟陶然刚才在里面的交谈一定不怎么愉快。
“常老板,事情我照样做,但供应链我真不熟。我们谁都不熟。您抓紧叫专业咨询组来个人吧,大不了我们按小时付点钱,用完就弄走,也分不了多少业绩。”
用专业咨询组的人有两种计费方式,要么按项目,要么按实际工作时间。如果按项目,那真是价值不菲,除非不得已,不然一般咨询组的合伙人都不愿意这么做。如果按实际工作时间,那人家专业组的顾问也不是傻子,通常就比较敷衍,而且吃饭和交通的报销都往死里浪费,能多花一分钱都是好的。
这些不好放到台面上明说的事情,杨柏君要是在楼上她和老头子的地盘上,大概不会在公共区域就这么往外嚷。小朋友只管干活就够了,不需要也不应该知道这些。
要是嚷出来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倒也罢了。可项目收入和资金分配都在常铮一个人手里,确实不关她一个借调来的项目经理什么事儿。
常铮沉下脸,也不好计较她是一时意气失言,还是故意找茬,只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先上去了。
杨柏君精致的面孔上划过一丝微妙的闹事不成的失望,踩着恨天高,仪态优雅地告辞了。
在她身后,从茶水间倒咖啡出来的白漫漫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艳羡。那是一个蠢货,对一个女神发自内心的崇拜。
什么都不懂,胳膊肘还往外拐。常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火热的视线,然后一眼瞪过去,严厉之意毫不掩饰。白漫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咖啡险些泼她自己身上。
……不仅蠢,而且奇蠢。
会议室里,陶然正盯着常铮留在桌上的手机。震了半天了,真的好烦人。
“杜梁衡找你,赶快接。”
所以常铮一进门,迎面就被甩了这么一句。
尴尬,但根本没时间尴尬。小房间里充斥着陶然刚跟杨柏君争论过,又被震动吵得没法工作的愤怒,有如实质,令人窒息。常铮赶紧拿了手机,又出去了。
“这么久才接,又在忙啊?”
“还好吧,我哪天闲下来了,才是要完的节奏。你最近怎么样?”
若无其事,是大家都很喜欢的一张面具。
“也就还好吧。我是特意打来感谢你的,我手下的人说接了个你介绍来的客户,活儿还挺大?”
常铮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哦我这儿有个同事,听说十几年积蓄买了个小别墅,前段时间问我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室内设计师可以介绍。我顺手就把你工作室的电话给他了。”
杜梁衡在那头轻声地笑:“行吧,你还真是举手之劳。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关照。我最近……不太方便,没法亲自出面见你同事,但事情一定不耽误,我会尽力而为。”
扪心自问,常铮是真的不想过问什么叫不太方便,哪里不太方便。他稍微一犹豫的工夫,杜梁衡不知是太聪明还是早已打定了主意,直接就说出了口。
“我脸上有伤,最近都在家办公。你周五晚上有空吗?”
理由实在太好找,常铮顺口就说了:“可能要请客户吃饭,时间说不准。”
“那到时候告诉我安排,我开车来接你?”
杜梁衡从来不会这样坚持,以前要拒绝他,闻弦歌而知雅意足矣。常铮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结果那头直接就笑了:“不用这么害怕,我们就在外面找地方聊聊吧。我的意思是你跟客户吃饭,喝多少酒恐怕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我开车过来,你散场了路上也舒服一点。”
常铮只好答应下来:“好,那周五见。”
第22章 西风
自我认知是算无遗策的常老板其实很清楚,打动陶然是个艰苦卓绝的长线任务。可他万万没想到,专业咨询组那边派人来帮忙的那天早上起,这难度忽然换了个斜率往上狂飙,从此拍马也追不上了。
人家是调来救场的,不是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常铮和陶然出于礼貌,看到人事小美人带着人往这边走,先后站起来表示欢迎。
下一刻,韦方澄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常铮一向八风吹不动的表情立刻就裂了。他很想掩饰,所以闭紧了嘴。人事姑娘笑颜如花介绍了一番,告辞走人,然后陶然先开了口。
“……怎么是你?”
声音压得很低,常铮一下就听出了几乎不亚于自己的,强烈的心虚。
诡异的感觉猛地蹿上心头,他盯住韦方澄的眼睛:“你认识陶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陶然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一脸活见鬼的样子,看看常铮又看看韦方澄,犹豫着问:“你们……你们也认识?”
毕竟常铮在这家公司混得最久,最明白公共区域不能用来处理私事,他当机立断,推开了最近的一间会议室的门。里面看样子正准备打电话给客户的白漫漫惊得直接傻在那儿,半天都没什么动静。常铮只好耐着性子说了句“你换个地方,我们要用这里”。白漫漫如梦初醒,扭头就跑。
韦方澄故作镇定,没话找话:“你们楼下招的助理顾问,性格真特别。”
常铮这会儿完全不想跟他扯这些,手指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自我斗争了半天才稳住声音:“你怎么回事,我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全当耳边风了?”
韦方澄好像不知道不好意思四个字怎么写,张嘴就来:“我就想来,这是我的人身自由。我喜欢你也是我的人身自由。”
可怜陶然活到三十出头,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贫瘠。他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有朝一日,会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听到这么热情澎湃的告白。而且当事人似乎完全不担心隔音好不好,就这么坦荡荡,谁怕谁,嘴皮子上下一碰直接说了。倒是他这个看不懂什么情况的外人,跟着狠狠担心了一把,甚至没做贼也心虚,转头去看了看其实关得挺严实的门。
常铮的眼神就像看见了女鬼刚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从震惊里稍微缓过来一点,心念一动,陶然的脸色就逐渐变得精彩起来:“我遇到你那天……常铮也在酒吧里对吧,你,你该不会是……”
“对,我就是看见你们在一起,才去接近你的。我就想想看看,他一再拒绝我,那到底什么人能靠近他。”
陶然下意识就想骂这人有病,但侧眼一看常铮的反应,他十分明智地选择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常铮的自控力到头了。他一把揪住韦方澄精致整齐的领带结,力气之大,像是打算当场掐死对方。这一拽一推之下,韦方澄的后脑在墙上撞出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你有病你冲我来啊,你去招惹他干什么?!你们……”
火发到一半,居然噎住了。
陶然百感交集,尴尬愤怒和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全都混在一起,脑子反应都比平常慢了不少。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了几秒钟,他才对上了常铮要吃人的目光。
“我跟他……那天……反正没什么,真没什么。”
话说出口,他又立刻觉得不该自己解释。这麻烦是常铮惹来的,他只是无辜的池鱼,他为什么要解释。
可这心虚却是真的。好像那天晚上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韦方澄居心叵测罪该万死,他陶然也多少对不起常铮似的。
……是这样吗?到底谁对不起谁?这逻辑对吗?
韦方澄其实早就怂了,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常铮看上去实在太混乱,没留神就松了手劲,他赶紧趁机往墙角退,最后退无可退了,只好摸着自己的脖子直喘气。
好歹这是大家上班的地方,他还知道别喘得太大声,压抑的呼吸像是要断气一样虚弱又可怜。三个人沉默良久,除了始作俑者韦方澄,谁都没把事情完全搞清楚。打也不好动手,骂也不好开口,简直进退维谷。
“我……”躲躲闪闪地打量了常铮半天,韦先生的勇气值终于上升到及格线,勉强哆嗦着张开嘴:“我能不能,跟你,单独谈谈?”
万分不愿继续掺和在别人的桃花债里,陶然听了这话,转身就想走。
常铮没让他如愿,劈手就把人拦住了,转头冲韦方澄发号施令:“你滚到楼下去找个会议室,我一会儿叫杨柏君下来找你,先把项目的事情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