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30)
常铮心里一沉:“什么好消息?”
吴归舟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又恋爱了啊。我看出来了,难道你还要瞒着我?”
“怎么看出来的?”
“这你就别问了,我才不告诉你。”
吴归舟眼底似有一线灵动的狡黠,他已经太久没有流露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竟让常铮看愣了。话到这里,再说不出口也只好说下去。多少年都是这样,吴归舟想怎么样,常铮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常铮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我今年遇到了一个人,他……”
“别说,千万别说。”吴归舟立刻截住他,似笑非笑地屈指一敲桌面:“你好好享受恋爱就够了,可别说出来让我嫉妒。”
——嫉妒,他说嫉妒。
常铮哑口无言。
然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吴归舟一下就笑了起来,至少看上去是真的很开心:“我瞎说的啊,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我也一直在找合适的人,现在你先找到了,这不是很好么。”
想抓住吴归舟的真实情绪,难度绝不低于水中捞月。他总是心思太深,用意决绝,又不肯对任何人说哪怕只言片语的实话。
十几年如白驹过隙,他们都变了,却也都没有变。
常铮只好拿起茶杯啜饮一口,借以掩饰唇边的苦笑。
第34章 长河
过年早就是出境游密集期,奥克兰机场是重要集散地,中文不绝于耳。陶然在飞机上睡得很难受,累到在行李盘旁边等的这一会儿都快睡着了。忍着头痛,他在外头一大片导游和游客中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没想到居然只找到了一个。
可能是因为篮球打得多,陶之这几年如吃错药一般疯长个子。陶然印象中的小小少年仿佛一眨眼就跟自己差不多高了,这会儿站在人群里,因为人多而显出满脸的不耐烦,表情倒是生动得很。
目光跟陶然对上之后,他快步迎了上来,接过拉杆箱,开口喊人:“哥。”
陶然被这可怕的发音叫得浑身难受:“不要再试图跟我说中文了,please.”
陶之挺挫败:“为什么,我今年选修了中文,还是很难听吗?”
“对,非常难听,吱吱。”
比他的发音更可怕的,是他的中文小名。陶之一听就报以大大的白眼,陶然心情愉快地逗他:“吱吱,爸妈呢?”
陶之立刻切回英文:“又去皇后镇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来接你,他们说我和你加起来都快五十岁了,总能找到家门的。”
“他们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二十岁了,感觉还像三岁孩子。”
陶之耸耸肩,摆出一副我们都很清楚他们是奇葩的样子。陶然只好笑着摇头,跟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
陶之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频繁地看手机上的时间。陶然忽然想起了什么:“停车费这么贵,他们叫你来接我,没另外给你钱?”
长得挺好的小孩儿,说起父母,又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给什么啊。今年开始,他们说除了学费,一分钱也不给我了。还说不收房租已经很好了,叫我知足常乐。”
知足常乐当然又是中文,陶然听得背后一凉,赶紧转移话题:“这是你的车?你有驾照了?”
陶之冲他笑出八颗白牙:“前天刚拿的驾照,昨天刚提的车。你敢坐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
“有啊,走回去。等你走到了,我差不多就该开车送你回这里,坐飞机回中国了。”
陶然系上安全带,叹气道:“这么毒舌真的不好,吱吱小朋友。”
“那要不我再说说中文?老师说要多说多练。”
“……”
在他忧愁的眼神里,陶吱吱一脚油门,新车低低地嚎叫了一声,当即蹿了出去。
一路有惊无险,好不容易到了家。兄弟俩谁也没想到,奇葩爸妈居然提前回来了,还幼稚到死地躲在门后,给他们弄了个“惊喜欢迎仪式”。
陶然被喷了一身的彩条,陶之跟在他身后进门,幸免于难,但脸色也十分难看。
看见心爱的大小两个儿子,一把年纪依然笑容娇俏的李女士开心极了:“吱吱车开得好不好?他开车是我手把手教的呢。”
陶然放下双肩包,接受了亲娘热情的拥抱:“哦,那就怪不得开得这么神奇了。爸,你为什么不教他?”
“我哪有空啊。”陶先生狡辩地格外自然:“我忙着学跳伞呢,没时间。”
陶之夸张地长叹一声:“我亲生爸妈把我扔在你们门口,一定是为了惩罚我吧。”
于是一家人都笑了。
“亲生父母”四个字是陶家的传统笑话。大家曾经认真跟陶之讨论过,要不要帮他试着找找。结果陶之说海外的中国移民有相当大的比例从事餐饮服务业,他为什么放着财富自由的爸妈不要,非要去找抛弃了他的两个穷厨子。
难得他有这样的旷达心胸和清奇思路,从此大家一提到就要笑,再也不避讳说起这事。
陶先生很快卷起袖子穿上围裙,开始给妻儿洗手作羹汤。陶之使尽浑身解数,想从李女士这个女版葛朗台手里要来刚才的停车费。陶然眼睛盯着电视,耳朵里渐渐充盈了这些家常的、温暖而琐碎的声音,一路奔波的疲惫终于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
“我先回房间歇一会儿。”
李女士正在跟小儿子算总账,头也不回地甩他一句:“去吧,待会儿吃饭叫你。”
他的房间在二楼,为了他回来刚准备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气息,陶然躺进去,即刻觉得全身心都松了下来。楼下那对冤家母子还在聒噪,关了门也能听见一点点。他设想了一下陶之气得通红的脸,感觉笑意源源不断地从自己心底里漾出来,很快就安心地睡了过去。
窗没关严实,南半球夏季的风带来了花园里栀子花盛放的幽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薄暮。轻轻的敲门声响了几下,陶然一听这风格就知道是陶之,坐起来一边套短袖,一边叫他进来。
陶之的目光在哥哥身上黏了好几秒,十分羡慕地感慨了一句:“听说你很忙,怎么还练得这么好?”
“碎片时间也能健身,看你到底有多想练得好了。”
久违的来自长兄的温和语气,让陶之放下了一年没见的小生疏。他很快就大刺刺地坐在了陶然屋里的小沙发上,开口说明来意。
“我……我有点事想问你,你能不告诉爸妈吗?”
陶然看着他笑:“什么时候你单独找我的事,我告诉过爸妈了?还特意说这么一句,陶吱吱,你是恋爱了吧。”
十八岁少年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陶然笑得更厉害了:“哈哈,说吧,男生还是女生。”
“……”陶之听得一愣:“女生。而且也不算恋爱了,我正准备开始追她。”
“嗯还好是女生,你要是也弯了,我们爸妈就真成弯仔码头了。”
陶之领会不了这个笑话:“弯仔码头是什么?”
“额……没什么,你中文太差了。”看着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陶然不禁又是一乐:“你那么多朋友不能问吗,怎么还专门等着来问我?”
“因为爸妈说,你从小就有人一直送上门来喜欢你,每次都是别人追你。我就想来问问你,他们都是怎么追你的?你希望别人怎么追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办法?”
他问得直率又真诚,陶然本来打算抓住机会,先嘲笑几句再说,但转念一想又不忍心了。想当年自己算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也跟陶之一样,差不多是刚进大学那会儿。父母刚移民,同学都还不熟,他自己可没有一个能问这些的哥哥在身边。
陶然在品味这份格外沉甸甸的信任,陶之却会错了意:“这事情居然这么复杂?你要想这么久?到底多少人追过你啊……”
“没多少啊,四个。”
陶之立刻挺直了背,耳朵都竖起来了。
陶然哪儿有一五一十跟人交代这些的经验,为了避免兄弟相对脸红的诡异场景,他只好选择做那个皮厚的人,硬撑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来。
“第一个,我高中同学,人胆子特别小,只敢给我买点小东西,再附带个小纸条。第二个,大学同学,根本不是一个专业的,还成天找机会往我眼前凑,不是带早饭就是叫我一起吃晚饭,也挺无聊的,太刻意。第三个,同事,专门等下班了来堵我,我还算他半个上司,后来看他站地下停车库出口那旁边,跟罚站似的,我都替他脸红。第四个……”
陶之兴奋地眼睛发亮:“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吗?”
陶然想了想,只好笑答:“Almost.”
“那他跟之前的都有什么区别,你教教我啊。”
“这怎么教……”有个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弟弟,还是这种话题,做哥哥的也是无奈:“你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觉得他太知道怎么利用机会吧。我跟他也是同事,这回是他算我半个上司,平时一起工作的时间很多,他每次都会让我觉得他真的……”
说到这儿,陶然把“懂得我”这几个词艰难地咽了下去。这个念头埋在内心深处已经很久,他只想私自珍藏。
陶之亮晶晶的目光依然盯紧他,为了帮助他树立这辈子的恋爱自信,陶然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要表达的是理解和喜爱,不用每天硬要找时间跟对方相处,有合适的机会好好珍惜就行了。”
“这个明白,我朋友说的,撩要走心,撩完就跑。”
“……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还能不能说点正经的了。”
急需建议的人对这种过于笼统的回答一点都不满意:“为什么你从来不去追别人?”
陶然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深感孩子大了太不好对付:“因为我觉得恋爱很烦。与其把时间花在别人身上,不如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永远比别人靠谱。”
“那你还是谈了好几次恋爱啊,你都是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求偶这件事情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他们会想很多办法,制造很多压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如果不改变主意,他们是不会放弃的。其实真正摆脱一个人的办法,就是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过一段时间他发觉你给他的跟他想象的不一样,自己就会走的。”
这久经考验的心得,以陶之的心境和阅历来看,实在是太无情。可怜的少年被兜头浇了一盆世界的真相,直接沉默了。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羽毛色泽极为鲜亮的鸟儿,落在陶然的窗台上,歪着头朝里打量了一会儿。大概是陶家兄弟都长得挺好,蠢鸟儿忽然打开了尾羽,迈着一种奇怪的步子开始疯狂地蹦跶,活像特意赶来,佐证陶然说的求偶真的很重要。
等两人的注意力从这舞步上转回来,陶之才从英语这门语言里,艰难地找词拼出了自己的下一句话:“你……你每一次恋爱,都是这么想的?”
“差不多吧。对不同的人,一开始的心态会不大一样。有的人我知道他迟早会走,有的人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能等时间给我们答案。其实我怎么想很多时候根本不重要,我想长久,未必能长久,那不如不要多想,过一天算一天比较轻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