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拳(6)
“我明白。”裴琰垂下眼睑,“该砍。”
庄啸那时说:“这些人也都不容易,他们才是成就我们做男主角的人,赚钱出名不能忘恩。”
裴琰很郑重地说:“我非常、非常抱歉。”
这是他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对那件事认错道歉,以前没有过。以前他也从来不听谁当面给他灌鸡汤说教他。
庄啸伸开手臂,可能当老大当习惯了的,就好像这人无数次搂着自家班子里的兄弟那样,拍了拍他后肩膀。
……
裴琰事后想想,他跟庄啸俩人,好像真的不太熟,比陌生人稍微多见了两次面。
私底下,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这个人,和之前想象的完全就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银幕上“大侠”的耀眼光环没有了,生活中谁也没长三头六臂,说话的声音都没那份神秘感了,庄先生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普通人而已。
大侠皮相之内的东西透过面纱洇出来,让他看到了血肉的成色。
第二天清早,裴琰给庄啸指路,两人到距离医院两条街的饭馆吃早餐。这还是一家京城老字号餐厅,常年准点经营早餐业务,口味很地道,来晚了就抢没了。
庄啸纳闷:“你不是北京人吧?对这儿这么熟。”
裴琰说:“平时见人谈事都得来,圈里人也都在这地儿混,也算常驻人口了。”
裴琰排队买了两屉包子、四个糖油饼、六个茶叶蛋和两碗炒肝,觉着俩人差不多够了。
“你不是本地土著么?比我还路不熟?”他问。
庄啸说:“好几年不在这儿常待了。”
“挺好。”裴琰一口吞掉一个包子,嚼着说,“你还吃得下炒肝么?都吃不惯这个臭蒜和大肠味儿了吧!”
“吃。”庄啸一笑,“干掉这一桌没问题!”
历练和心态不一样了,但看起来口味还没变。
两人在二十分钟之内风卷残云,迅速干掉这些包子油饼鸡蛋炒肝,基本上是把桌上东西对半平分了。果然干这行的平时体力精力消耗很大,饭量是必须的,人却又都是精瘦体型,吃下去的都生不出膘来。
隔壁桌一对同吃早饭的母子,小男孩是上小学的年纪,啃着包子总是瞟他俩。
裴琰狼吞虎咽啃完最后半张油饼,眼神示意:快撤吧,要暴露了。
庄啸用口型道:你暴露了,你撤吧,我再吃会儿。
庄啸说着灌进半碗炒肝。
小男孩下意识就开始哼主题曲:“瞪登等瞪喇啦喇辣,长路漫漫任我闯,一身胆色与热肠——”
裴琰是架着墨镜捂着帽兜的,差点儿被最后一口糖油饼噎着!
他满嘴都是油花。
庄啸迸出笑意。唱的好像就是《苏乞儿》那个电影的片尾曲吧。
两人舔干净盘碗,奔出饭馆。
清晨的街头就是浮世人间最平凡而忙碌的众生映像,他们两个原本也不太熟的人,就是在某个交汇点上碰了个头,在街边驻足片刻……
当日连着两场西医专家会诊,忙忙碌碌,细节不必详述。
裴琰对庄啸说:“大夫绝对是靠谱的大夫,我爸认识的,以前给我爷什么的都治过病。这类重病不能够打包票一定恢复,我也跟他们说了,尽力而为吧。”
“我明白。”庄啸道,“尽人事听天命。”
庄啸的行程匆忙,大约是很快又要离京。裴琰在路边上车前,突然想起来:“你需要回一趟家吗?你在北京有家吧?需要去什么地方,我开车送你,很方便的。”
“哪也不去,我不用回家。”庄啸说,“明天的航班,过去锡林浩特待几天,帮那谁他们家处理点儿事。他家的车祸可能还要打官司,争赔偿金。”
裴琰:“……”
裴琰下意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突然又想起来:“我明天定了去上海,有个宣传活动。我可以赶个红眼航班……”
“不用,心意领了!”庄啸对他一挥手,“都能理解,忙你的吧。”
裴琰心里是真的愧疚了。这时候绝对不会再有“被毁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位”的心境,太他妈欠打了。
庄啸临走还说了一句:“治好治不好的,你甭担心。如果能恢复一些,我就说,是你请的大夫把人治醒了。如果没能治好,人就这样了,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我知道这事就行。”
裴琰给庄先生抱了个拳,真心的。
……
第五章 反派
探病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疗程稳定地进行中。
裴琰隔三差五给他认识的那位老专家打电话发短信地问候,以前逢年过节都没问候,给他爸他爷看病的时候也没招呼得这样殷勤。他还是等待奇迹出现呢,总归是心怀歉疚,想要有机会跟庄啸报个喜、表个功,明知这种事其实希望十分渺茫。
他和庄啸之间仍是私下以短讯联络,偶尔发几条,知道对方很快又回美国拍戏去了,往来匆匆。
庄先生不在的时候,他去医院,自己悄悄又进过一次伤号的病房。
病床上僵直睡着的人,与床前注视儿子的人,都长久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在午后窗前的光照之下,就是一幅安静到让人心酸的人像油画。
裴琰自觉加入了这幅静谧的画面,也没说什么话,坐了一下午,难得给自己找个安静地方,也好好儿想想。
额日勒图的妈妈,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地烙在眼角和唇边。看面相年纪,都像裴琰的奶奶了。人在濒临绝望的逆境中,心会坍塌,脸上一定挂相,脸是跟着心一起塌的。
……
那仍然是个心地朴实纯良的农妇,过一会儿就忍不住找裴琰说话,然后从床下抠哧着拖出一个编织袋,在里面扒拉半天,拿出一包干奶酪给他。
裴琰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进病房竟然空手来的,真寒碜!确实就没做过探望病号这种事,做人太随便了,不走人情世故的寻常路线。
他用帽子和帽衫把光头包严实了,低头刷屏,和勒图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其实谁也听不懂谁说的。
草原上的乡音实在太难懂了,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明白,但对着空气聊天也能驱散房内淡淡的压抑和忧伤。
勒图妈妈说,我儿子八岁开始练功夫,被包头市里过来的教练挑中了,就这样出了大草原。
裴琰说,我七岁开始习武,我自己就喜欢,执迷不悟的,谁规劝我都不听,就是不想上课念书呗。舅爷爷带我出去,后来家里给正式拜了师父。
勒图妈妈说,儿子常年在武校寄宿,很少回家乡去,平时都见不到,后来参加市里的比赛,自治区的比赛,然后是全国比赛,得了好多名次呢……也给家里挣钱了……
裴琰说,我是练散打和综合格斗的,在国内和欧洲都拜过名师,师父说我很有天赋,十几岁参加少年赛我就已经出名了,后来参加全国擂台赛,就是奔着那届比赛冠军去的……
勒图妈妈说,勒图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庄先生,就进了这个圈子,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懂,就是拍电影么,给人家做替身,别人做不来或者不愿意做的危险动作,水里火里的,就让他去做……
裴琰说,我原本没想进演艺圈,原来特瞧不上这群人,可是现在自己干上了原本最看不上的一行!就是在花花世界名利圈里打转,不知前途哪里是努力的方向……真废啊!
勒图妈妈说,孩子出事了,这辈子都完了,难受死了……庄先生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事又不是他弄出来的,人又不是他打坏了的。
就那么一句,裴琰终于听懂了。
他附和说,是,庄先生是个好人。
勒图妈妈说,再过一阵,我们就搬回草原去,再也不在这里待了……孩子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裴琰心里想着这事,在手机上鼓捣,教给勒图的妈妈:“阿姨,现在很多人都在网络公众号上众筹,筹钱治病,您也可以试试这样……”
他刚说一半又觉着不地道,外边儿谁都知道额日勒图是怎么伤的,这事就别宣传了,又得把他下锅煎炒油炸一遍。
他嘱咐勒图妈妈:“医院账户里还有您的钱吧?出院时候您记着把没花掉的钱取走,别忘这事。”
裴琰后来就在医院的财务那里,掏了自己随身带的银行卡,给这家人缴费看病的账户上,存了一笔钱。
……
再说他经纪人强尼吴这边,一直跟《醉拳》的导演和片方保持着高度密切联系,一直就没放弃这件事。强尼吴为旗下艺人揽活儿,是极为执着和敬业的,时刻表达着 “我们很想上”的强烈愿望。
裴琰自知论名气和功夫,他都比不上庄啸,但他也不畏手畏脚。假若能有机会跟庄家班的武行合作,这是他的荣幸。
又过了个把月,那边回复了试镜后的确切消息:裴先生愿不愿意接《醉拳》这个片子的反派男一号?如果愿意接,剧组立即就跟你签了。
强尼吴在电话里,就跟对方的代理人据理力争了半天。
房间里,裴琰听着这样的回复,猛地挑起了眉毛,愣了半晌……没想到是让他捡个配角,而且是反派配角。
他经纪公司以前替他揽活儿,高调地放出话去,我们不接配角,我们只演主角。
事实也是如此,有些人起点就已经很高,不用老板砸钱捧,不是靠睡上位,一出道就火了。正面或负面新闻都炒得甚嚣尘上,反正他是火了。上大银幕的第一部 戏《苏乞儿》,就是演男主角苏灿,连拍三部,他就没演过配角。
好莱坞摄影师的黑白大片也出来了,他的几张特写以及与众明星的合影,在网上亮相。黑白镜头之下,肌肉和肢体动作充斥着年轻男性富有张力的性感,风格无可复制,又是爆款,被网上评价“有颜,有身材,有身手,我们琰琰不红谁红啊?”
而美国电影网站那边的评论家,拿捏着矫揉造作的词汇,这样评价道:Ian Pei这个冉冉升起的新一代华人功夫明星,有着极具东方特色的面孔和矫健的身手,细长的一双眼和放荡不羁的笑容流露出独特气质,把男人的性感与邪气揉进武打动作的设计,光头照耀着这个年轻人未来星途的明亮……
光头、东方式的细眼和薄唇、略带邪气的不羁的笑容……外媒竟然是这么形容他的,果然,反派角色这就找上门了!
他的整个团队,以及公司里几位策划人,聚在工作室里商量这事,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自视都相当高,一番雄心壮志,确实有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