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拳(73)
他爸妈比他还急,比他还心情迫切又惴惴不安似的。
因为老裴先生与徐女士以前,也从来没见过儿子的所谓“朋友”,尤其圈里乱七八糟传闻比较多,也担心着。这是头一次裴琰跟他们点头承认,有“朋友”了,那就是认真交往的对象,能不重视?
果然一家子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脾气,急得要命,对人家都上赶着的。
裴琰把车停到小区外面的胡同里。楼盘停车位有限,只有两个车位,让给他爸妈和庄啸。
他晃着手下车,然后发觉,今天自己是唯一一个空着手什么都不准备的,二混子似的就来了。
他环顾四周,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附近有一家法式糕点,法国来的糕点师,京城独家专卖店。不想放弃胡同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停车位,他就没挪车,大踏步飞奔下地铁站……
第四十九章 陈迹
裴琰再次回到地铁站时,手里提着一款精致的方盒,是纸质的蛋糕匣子。下站台,乘车,再上站台,爬楼梯。
地铁站的楼梯很宽,傍晚下班的时刻,人潮涌动拥挤不堪。
裴琰戴了帽子,低着头走在人群里,被人群挟裹着很被动。他伸开长腿试图见缝插针挤过去,手里高高地端着蛋糕盒。这也就是为了哄他啸哥开心,为别人他真懒得费这份心思。他很懒的。
身边是黑压压一片低头族,在台阶上像丧尸一样木木呆呆地移动,都在低头刷屏,根本就没发现有小鲜肉明星在挤地铁。没有工作室刻意的摆拍,也没有事先向狗仔通风报信,裴琰在心里吐槽,老子连一张真正的“街拍”都混不上了,所以,其他人那些“偶遇”“街拍”都怎么来的?
他迈台阶迈得仓促,有些急躁了,身子还在后边,大长腿恨不得迈到两级台阶以上,“扑哧”,不慎踩到什么硬杆子……
哗啦——
呃——
有人就在他眼么前摔倒,他也知道惹祸了。他精准地踩到一位拄拐大爷的那支拐,并没踩到人,但拐杖往前一歪,带倒了那位大爷。
“啊!!!”
前方女士喊了一声,遭遇严重惊吓,因为那老大爷前扑时一头撞向台阶更高处那位女士的臀部。简直是一幕糟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手一抓抓到女士裙子,再前扑,伏地。哗啦——白光一闪,女士好像裙子整个儿掉下来了,走光了……
裴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下,太不像话了。
他猫腰低头,迅速搀起那老大爷,扶正对方的拐,飞速逃离闯祸现场。
蛋糕盒没撞坏,幸好。
他跑掉了,急转弯,身后已是一阵鸡飞狗跳,双方骂起来了。女士气哭,同行男士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扇了那大爷的头……
哭闹,辩解,争执,骂架……
老不死的不要脸的臭流氓你为啥扒女的裙子!!
你他妈瞎说八道谁扒她裙子老子瞅都没瞅她一眼!!
裴琰在拐弯处探出头来,无语,心虚,左右四顾。
身边一个女生走过,深深瞅他一眼,好像已经认出他,但被人流裹着走了。
然后真的就打起来了,拳头飞过去,拐杖砸回来,打作一团。地铁警察跑过来,是来抓老流氓的吧……
有点懊恼,还是良心不安,或者就是体内王霸之气膨胀,觉着爷们儿不应该这么溜了。
裴琰垂着眼踢了一脚墙根,转身,拨开人群走过去:“别打,你们别打了,我刚才……”
他挡开男的一记重拳,发力轻松把对方推开一丈远,再挡老大爷的劈山杖,被这一杖震得小臂发麻。这大爷老当益壮,还挺有劲儿啊?
“我刚才不小心撞了大爷的拐杖,把他撞倒了,然后才撞到前边那位……不好意思啊,我觉着就是一场误会。”
他解释道。
“都是不小心的,别打了呗!”
他拦在当间劝架,抬手一指那位跃跃欲试的男士:你别冲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可还手了啊。
常年在地铁站值班的民警,瞟一眼那老家伙:“哎呦,又是您?三天两头的,这回您又惹什么幺蛾子了?”
老家伙反反复复地说:“老子没有、没有惹事,老子也冤枉!……谁忒么摸她了,她好摸吗她……”
老家伙再一指裴琰:“小子乱挤我,他、他撞我,他害我……”
一双灰蒙蒙的眼,像蒙了一层浑浊乌突的膜,嵌在深凹的眼眶中,许多皱纹凌乱交织。视线一对,让裴琰微微一愣,对方好像也一愣。一只空的酒瓶,“哐当”,从乱七八糟衣服中掉到地上……
女方愤而要报案指证猥亵,民警调解,老家伙辩解,一团乱麻吵吵嚷嚷……裴琰这时已经难说是否后悔如此诚实地留在原地,已经有人认出他了。
有个男生凑过来,小声说:“请问您……您是不是裴琰?”
裴琰哼了一声:“呵。”
男生伸过一张软妹币和一支笔:“签个名成么?我帮我女朋友签的,她特别粉你。”
一直哭着报案的女士,这时擦了眼泪,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他这里:“你是演《苏乞儿》的裴琰吗?不是整容撞脸的?你真的是裴琰?!”
围观的许多人举起手机,裴琰自己心里清楚,他脸色拍出来一定非常窘迫,一身倒饬的西装都挽救不了他邪魅娟狂高冷牛逼的人设。硬撑着上台,他抿着嘴点头:“抱歉啊,我给您签个名成吗?不然今天这事就算了,都是误会,成吗?”
“……”
签一个还没完了,丧尸男女们纷纷都活了,围上来,递本子求签。
民警同志吁了一口气,不费工夫解决了麻烦,就算你们双方调解成功了。
当事人女士身边的男士,此时估摸比裴先生更加懊恼,瞪他的眼神一定很想打他。那位男士先遭遇了女友不慎被掀裙子“性骚扰”,随后女友就遇到了心仪的男爱豆,性骚扰这事竟然被爱豆的一纸签名给私了了。
那老大爷趁人不备,沉默着调头离开人群。
弯腰拣起酒瓶,“哐当”一下,手指略抖,脚步左摇右晃,酒都还没醒呢。
空瓶子还当宝贝似的留着,可能要攒着卖钱,换更多的酒,大爷转身时双肩明显一高一低,两腿一长一短……
这人是个瘸子?残疾?
瘸子大爷瞥了裴琰一眼,没想搭理他,拨开人群赶紧离开,攀上楼梯。
裴琰迅速签完眼前的本子,搪塞掉周围的人,大步流星追上楼梯……
好不容易摆脱人群,裴琰压低帽檐,这时开始撒开大步狂追,盯着前面身影。
前面人竟然溜得挺快,动作麻利儿,瘸都瘸得特利索,在人群中辗转腾挪,贴墙角而过的那几步简直摆脱了重力,几乎飞檐走壁!牛人啊,直接去《黄飞鸿》里演“鬼脚七”都可以了……
地铁站内阴暗潮湿,许多地方墙根下有一片一片湿痕,就是尿迹,
卖唱的和瞎编故事骗钱的能人志士,在通道里各占一边,裴琰从中间踩过,他平时去哪儿都开车,很少走这种地方,路不熟,感到恍惚。
通道尽头,光线闯入视野,上下的人流自然而然地往楼梯两侧分流。正中是一道铁栏杆,把楼梯分隔开。
瘸腿大爷被追得烦了,飞身上了铁栏杆,越过走楼梯的那群人。
“……”
裴琰单手端着蛋糕盒子,迈开大步也跟着上去了,踩着铁栏杆走。
俩人玩儿杂耍似的,某种程度上也算棋逢对手,还都是倔脾气,最后同时钻了附近居民区里一道小破巷子。
“大爷您等会儿,您别跑我问您一句话!”裴琰喊。
“追什么追,滚!”回骂了一句,大爷今天也烦着呢。
“您继续跑啊我反正年轻,我不累,我等您今天跑累了!”裴琰毫不客气。
“知道你是谁……甭追了!”大爷回头又吼他一句。
“您知道我谁您还跑?您甭跑不就完了吗!”裴大爷也嚣张惯了,就不怕跟他一样嚣张的。
眼前绿光飞旋着向他袭来,一个酒瓶子劈头盖脸。裴琰眼明手快,伸手就接了。
再然后掌风一闪,裴琰下意识用酒瓶抵挡,瞬间被对方把瓶子撸走了。双掌拍门,直不楞地砸向他太阳穴,他后仰下腰躲闪我勒个操啊……
八卦掌。
庄啸之前扇他都是手下很留情的,闹着玩儿的。
这两掌擦着他脑门过去。裴琰也很灵活,几步退开没让对方打着他……
手里的蛋糕盒撞来撞去,肯定是只剩味道没有色相、只能吃不能看了。狭窄的街道里,他锲而不舍追着前面的瘸子大爷,同时掏出手机拨号:“哎你在哪呢?”
庄啸说:“在开车,就快到了。”
“你快到了?我跟你说我在路上碰见个人,一老大爷,我觉着……你回来北京见过你爸爸没有?”
庄啸没听明白:“什么?”
裴琰说:“我是说,我在地铁站碰见一老大爷,我觉着长得特别像……”
庄啸问:“哪个地铁站?”
裴琰说:“就咱见面附近的那个地铁站。”
庄啸话音平静:“我知道了,我很快到了……你离开那里,别让外人看见你。”
裴琰说:“我已经都被围观了。”
庄啸说:“你快离开。没你事,你就别管闲事。”
裴琰:“……”
他确认自己是猜对了。
他就是觉着眼熟,全凭直觉。他看过十多年前一些老电影,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片,透着浓重的时代痕迹,现在已经没人再看那种片子。
这一片地方毗邻奥运广场,最近十几年成为繁华地带,高档楼盘、会所和餐饮聚集。然而,许多新楼拔地而起的同时,周边修葺得并不完美,城市的角落仍残留着补丁式的旧房,街道阴暗,龙蛇混杂,街边都是破砖烂瓦。
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妈购买的复式公寓就在附近,新开发的高档封闭社区里面,而裴琰却在这地方意外碰见另一位。
一栋灰色的破板楼,楼道的窗棱锈迹斑斑,空调机放肆地滴水,墙壁上密密麻麻戳着“空调配件修理”和“专业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窗口晾着粉的、绿的衣服,墙角废品成堆粗暴地挤占公共空间,还有与地铁站内类似的一摊一摊湿迹……
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既贫且贱,毫无操守可言,让人掩鼻感到不快。
房门口,一排一排的酒瓶,按照容量大小和高矮胖瘦,码得整整齐齐,几乎摆出一个兵马阵势,颇有酒鬼界大家风范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