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31)
贺洗尘和庾渺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说:“有理有据,确实都是灵符的错。”
“我靠!两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王陵震惊地瞪大眼睛,少顷,三人大笑出声,推杯换盏,畅叙幽情。
他们从边疆的战事聊到游学的风景,从琴棋书画聊到柴米油盐,从当今陛下的婚事聊到庾渺家中四岁的小女儿。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忆起今夜良宵,忆起三人情谊,无论惆怅或怀念,拿千金也换不来此刻的一杯温酒。
“今日遇见你,可把我吓死了。”王陵与贺洗尘碰杯,抱怨道,“靠,你们俩说话也忒渗人了!”
“呜哇哇,冤枉啊!”贺洗尘说道,“小皇帝绵里藏针,我还能任由她刺么?”
王陵一时无语,庾渺却犹豫不决地问:“道子,你与陛下果真……势如水火?”友人和君主,选择一边,就是与另一边为敌。
“哈哈,鹿神,得亏你没当官,你要是当官,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贺洗尘敲了敲桌面,正色道,“你这句话有三个错处。”
“第一,”他竖起食指,“朝堂之上,从来没有什么势如水火,只要利益相同,随时可以如胶似漆。”
“第二,”贺洗尘笑了笑,“不是我与陛下,而是我与陛下与灵符,我们三人背后的势力,才是推动我们站在那里的根本。”
“第三,”他垂眸叹了口气,“鹿神,你不该问这句话。如今我们还是朋友,我和灵符不会害你,然……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有些问题你得藏在肚子里,别让任何人知道。”
庾渺怔怔地望着眼前两个好友,心中百味杂陈。
王陵点头应道:“鹿神,如今你置身事外,便永远不要牵扯进来,专心当你的青牛山人,连我们的份一同逍遥。”
“噫耶,什么叫做连我们的份?该走的路我要自己走,该游的山水我也要自己去逍遥。灵符,你可别待在原地,我和鹿神不会等你。”
王陵愣了一下,低笑一声:“确实如此。”
“不说这些。你们饿吗?厨房里应该还有吃食,要不要去看看?”贺洗尘不由分说拉起两人的手,“走啦走啦。”
夜色深沉,露雾重重。厨房的炉灶上还剩下一锅浓香的鸡汤,贺洗尘下了三碗面,打上两颗鸡蛋,撒上一点葱花,三人就着炉灰蹲在柴火旁嗦面条。
吃完面条,时间也差不多了。庾渺和王陵重新披上斗篷,提起灯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庾渺在拐角的路口停下脚步回望大司马府,却见倚在门口的石狮子边的贺洗尘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挥手告别。
庾渺想到他本是保护百姓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的大将军,如今却在洛阳腹背受敌,整日应付蝇营狗苟之人的算计,不由得眼睛一酸,忽然大声喊道:“吾友!”
些微的动静从旁侧的屋子中传来,把王陵吓得一抖,骂道:“傻子么你!”却拉起她的手一边跑一边喊:“吾友!”
野狐巷尽头的贺洗尘眨眨眼睛,望着消失在路口的身影,轻声道:“吾友。”
*
这一晚的夜谈尽兴又略显怅惘。王陵在马车上和庾渺对骂了一路,把她送回家后,自己才驾车回乌衣巷。天色刚翻出鱼肚白,张怜在门口等了整夜,一见王陵便哭得梨花带雨:“陵儿,你总算回来了!”
王陵心里厌烦又无可奈何,只能扶起他的手臂劝道:“爹爹,陵儿只是去与朋友叙旧。”
“叙旧何至于彻夜不回?若不是你的母亲彻夜不回,酒后失言,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张怜继续哭道,“陵儿,家中唯独你一人能撑起门庭,你切要上进些!否则,族内那些老而不死的宗老便会来欺辱咱们!你是爹爹唯一的指望!”
王陵皱起眉,紧抿的唇角似乎隐藏着痛苦和疲倦。
“陵儿会尽力。”她最终还是安慰道,“陵儿会庇佑门庭,庇佑弟妹,庇佑爹爹。”
但是——
“陵儿现在只想睡一觉。”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漫山遍野的桃树开得异常热烈,艳丽如胭脂。枝头红色的彩带和熏香的纸笺随风摇摆,兴许是某家郎君祈求姻缘的祈愿。寺庙里熟悉的诵经声和香火味,更是增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息。
贺洗尘忽然想起他和柳宁等人,在湖山古刹残破的墙头喝酒观星。抱衡君最不安分,在山下买了几个皮影,愣是张罗出一场「老鼠娶亲」的好戏。柳宁在旁边看他们胡闹,高兴了也许还乐意拿出一壶桂花酒,变成蛇形吐着猩红的蛇信子咝咝地舔着酒喝。
重华寺住持从大殿中退出来,便看见可止小儿夜啼的大司马倏地露出一个怀念而柔软的笑容。她顿下脚步,默念了声佛号才走上前说道:“大司马,陛下的念珠在此。”
一百零八颗阿修罗子串成的念珠通体漆黑,光泽纯净,衬得贺洗尘的手腕如凝霜般冷白。他毫不在意地将念珠揣进怀中,双手合十低眉顺眼说道:“多谢住持,在下先行告辞。”
听小皇帝说,在重华寺修行的五年,她每天都用这串念珠冥想入定。几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于是求他取回念珠,新婚之夜好赠予郎君做定情信物。
贺洗尘心想行吧,还能多一日闲暇。这厮也不讲究,取了佛珠转身就继续往山上走——此处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倒是个清静的好去处。
他兴致一起,便随手捡起一根枯枝,踩着羊肠小道,踏入烟雾微茫的空山。行至半途,春雨骤降。贺洗尘慌忙钻进桃花林中,落英缤纷,沾了一身的桃花瓣。只见一座小庵遗世独立,在云雨下静默不语。
“「不见时」?”贺洗尘躲在屋檐下,拍掉头发上、衣襟上的雨珠,抬头见庵堂的名字如此怪异,禁不住有些好奇。他试探地敲了一下门,半晌后,庵中忽然传来衰老的应声:“进来吧。”
要按从前在江湖上看的话本,里头不是狐狸大仙就是美人蛇。贺洗尘暗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才敛容推门而入。
“打扰主人家了。”
“山居少有人来,倒是第一次有郎君到此处。”
贺洗尘一凛:“……前辈说笑了。”
“我眼睛瞎了,耳朵可没聋,你过来。”他似乎有些不悦,放下手里的木鱼,掀开屋前的帘幔。这老者年约七十,眼睛只有眼白,佝偻着腰,说话却威严十足,“哼,我虽说十年没见生人,但女娃子和男娃子,我会分不出清?你莫不是以为掐起嗓子,就能骗过我?”
贺洗尘平日说话确实刻意控制声线往中性边上靠,如今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瞎眼老爷子揭穿,一时哭笑不得。他扫了眼四周,沉吟一下,走上前去:“是晚辈错了。晚辈孤身上山求姻缘,怕遭旁人取笑、贼人惦记,才故意打扮成女郎模样。”他满嘴胡言,听起来却异常诚恳。
老者似乎十分嫌弃:“佛祖菩萨要是能送人好姻缘,世间还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他侧着耳朵,从漫天雨声中分辩出贺洗尘袖子滴答滴答的水声,不由得板起脸喝道,“也不带把伞!要是着凉了,有你好受的!”
谁说归隐深山的都是闲云野鹤,眼前的老者明明暴躁得很!
贺洗尘干笑几声,就见老者从内室拿出一件外衣:“把湿衣服晾到亭中,山上风大,一会儿就可以吹干。雨约莫也要停了,等会自个儿离开,不必告诉我。”
他利落地嘱咐好所有事情,便回到内室午睡。
贺洗尘笑了笑,沿着长廊走到凉亭。徐徐的日光透过桃林照进庵堂,山风凛冽,夹着花香吹散雾气,将桃花瓣打落春泥中。
他谨慎惯了,只脱掉蟒纹对襟披风和湿透的黑靴,盘腿坐在亭边,听雨声淅淅沥沥。亭台上汇集的雨水从飞檐流下,洗净台阶上的尘土。
庵堂外忽然响起急速的脚步声,溅起污浊的泥水,直往这个方向来。贺洗尘松散不到一刻钟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刚收起披风,柴门便被粗暴地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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