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49)
“原来是只小狸奴啊。”他也不嫌脏,直接把黑猫塞进怀里。
“李公子没事吧?快些上来!”乐师喊道。
贺洗尘这次倒是循规蹈矩走着楼梯上去,在转角随手拉着一个人问道:“你养猫吗?”
“……让我看看。”莫名其妙被拉住的阿绯淡定说道。
贺洗尘从怀里小心地捧出黑猫——毛发稀疏,一只眼睛瞎了,趴在他的手里肚皮上上下下起伏。
“有些不好看。”贺洗尘说道,“还得先给它治伤。”
“给我吧。”阿绯拿出一方手帕将丑猫儿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若得空,便来看看,可否?”贺洗尘说道。这话要是别人说十有八九是想了个烂招数来勾搭的,可这是长安城最好看的少年,说是来看看,便只是来看看。
阿绯抬起眼睛瞧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少年,将黑猫抱进怀里。
“我叫阿绯。”
阿绯不是乱陵香最好看的人,当然了,谁也不敢在贺洗尘面前说好看,但他却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和阿绯待在一起很自在,贺洗尘在他这撸猫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发呆或者看书,绝对不会不识相地上去打扰。
别人以为贺洗尘在他这寻欢作乐、夜不归宿,却不知每次这个人只和猫泡在一起,就算与他同塌而眠,手脚也十分规矩,只是和他聊天,聊君子小人,聊风月,也聊俗世。
“夜深了。”贺洗尘忽然抬头看了眼天上镰刀一样的弦月。
“你要走?”阿绯问道,有些不解。贺洗尘每次到他这,都要第二天天明才离开。
“嗯,有人在等我。”他指了指窗外。
阿绯低头看去,乐游阁下一直泊着一艘小船,左右四面窗只开了一扇,看不清舟中何人,只传来幽微的琴声。
“《良宵引》?《良宵引》便是在等你?”
“当然不是,但我闻到船中主人正在温酒。”贺洗尘嗅了嗅,“「九酝春酒」,不是在等我也是在等我了,待我去讨上一杯。”
林沉舟一直守在门外,见贺洗尘出来也没半分惊异,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来到河上小船旁,贺洗尘还没开口说明来意,船中主人似乎便预料到了:“进来吧,李公子。”
贺洗尘挑眉,还真是在等我的。
“叨扰了。”
两人迈上小船,贺洗尘钻进船舱,林沉舟则候在外头,余下的两名船夫撑开竹竿,将船驶到河中央,任其漂流。
泥土搭成的小炉上烧着一壶酒,江风从唯一一扇敞开的扇子吹进来,水汽和酒气混合,清新醉人。
“哎呀,原来是七弦兄啊!”贺洗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一边盘坐在他对面。
刘祁将琴放到身后,温和地笑了笑:“还请李公子勿怪。”
“怪什么?怪你请我喝酒?”贺洗尘反问道。
刘祁苦笑:“李公子别挖苦我了。”
“难不成你找我只谈风月,”贺洗尘用扇子敲了一下酒壶,“不谈国事?”
刘祁没有刻意隐藏身份,贺洗尘在一些场合偶遇过他多次后便知晓他的身份。当今皇帝的六子,皇子殿下,□□,最近颇得皇帝青眼。
船舱里弥漫着酒气,显然火候已经到了。刘祁用铁钳将酒壶夹起来,分别给贺洗尘和自己倒了一杯。
“请。”
“殿下的酒太烫手了,在下怕是喝不起。”
贺洗尘的右手放在桌子上,离酒杯一臂远,手指修长,温润如玉,在灯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刘祁忽然发现他微微收拢的食指尖上染着一层胭脂红,似乎他曾经用食指在胭脂盒里捻起一点粉脂,涂抹在某个人唇上。
大约是乐游阁上的阿绯。
刘祁垂眸,忽而笑道:“李公子是如何看待「生死」、「善恶」的?”
贺洗尘露出半点疑惑的神色,接着说道:“原来殿下找我不是为了风月,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这种……”他皱了下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为了这种圣人才有心力思考的问题。”
“闲来无事,便斗胆思虑一二。”
“哎呀呀,在下只是一介高阳酒徒,不懂这些大道理。”扇子唰的一下展开,掩在贺洗尘脸前,只露出一双带笑促狭的眼睛,“儒释道三家对生命的阐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殿下自去看书,何必来问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仍然不得解脱。”刘祁苦笑。
贺洗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想解脱个屁!一心求解脱的人,往往最不得解脱。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家所言,「仁」「义」凌驾于性命之上。道家「无为」「不争」,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者 。死生昼夜,人天常道 。佛家——”刘祁顿了一下,“众生皆苦,贪嗔痴三毒,堪不破者,永受六道轮回之苦。”
“你不是很懂吗,干什么还来问我?”小火炉肚子里头的炭火被烧得火红,贺洗尘用铁条轻轻拨弄几下,抬起眼睛说道,“死灰尚且能复燃,恶人也能放下屠刀,生死善恶向来都是纠缠不清的。”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为什么善可以是恶,恶可以是善?”刘祁腰间的玉佩撞上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贺洗尘眨眨眼睛,忽然一瞬间想和他探讨一下在不同的道德体系里善恶的定义,但转念又觉得太麻烦了,只道:“炉子里的火能够烧好酒,便是善,若是它贪得无厌,跳出火炉,抱木求荣,火势绵延整艘船,祸及殿下与我,那便是恶。自然,这是基于「我们」的善恶,若于我们的仇人而言,火的恶便成了善。”
“火本身并没有善恶之分,「善恶 」只是人强加在它身上的主观想法。再说了,为什么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你不知道有位诗人写过这样一首诗吗 ?”贺洗尘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炭火跳动,在安静的江面上发出哔啵声。
刘祁霎时屏住呼吸,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李公子……我死了吗?”
贺洗尘神色微妙地皱起眉,扇子重重敲上桌面,白玉扇坠在灯火中照出暖橙色:“醒来!”
仿佛有凶猛的黑色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开,刘祁颤了一下,呼吸急促粗重,神色恍惚,最后缓缓平静下来。
船下的江水凛凛流逝,时而有河鱼跃起的出水声。四野垂垂,火冷灯稀。
“你还活着。”贺洗尘的影子跟着跳动的灯火闪烁,映在船舱内,明灭不定。
刘祁长叹一口气,发麻的双手缓缓动作,感慨道:“唉……什么生死,不过是该行乐的时候行乐,该受苦的时候受苦,路走到尽头,自然也就把在世间的一切都尝遍,是我着相了。”
“原来殿下是信命的。”
“怎么?李公子不信?”
贺洗尘笑道:“信!怎么不信?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殿下——”
他忽然把扇子扔到一旁,身体微微往前倾去,眉眼间满是明亮的笑意。刘祁不禁怔然,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眉眼,避开那太过灼人的容颜。
“圣人也曾说过,人事未尽,不可言天命!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去顺那见鬼的「天命」的意?哼,要是惹我不开心了,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服!”
“只是不服?”
“哎,那鬼玩意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揍他,也只能不服了。”贺洗尘颇为郁闷赧然。
刘祁手指微动,轻声劝道:“李公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可别说给旁人听。”接着笑了笑,“……李公子真是个怪人。”
贺洗尘沉思一下,回忆起以往所交敌友,说道:“我哪算得上,是殿下没见过更加奇怪的人。”却没想过能与那些乖僻邪谬的人相交,他本身就够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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