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38)
至于除草除虫……这个真没有。没有杂草,也没看见虫害,根本不必纠结这样的问题。
下雪之前,稻谷真的长得硕果累累,溪山皇庄开始收割。
徐屈是亲自看着自己那三块试验田一天天长大的,不浇水的,不施肥的,扔进去就不管的。依然活蹦乱跳、饱满精神地长了个怒放的姿态。
他每天去看稻穗好几眼,还把属下十多个老卒拎出来问:“是不是偷偷给我田里浇水、施肥了?”
其实,有没有浇水施肥的痕迹,他自己最清楚。
这还真是刨个坑把种子往地上一扔……就能长得气死农夫啊……
他想起皇帝那日竖起竹筷,严肃地警告他保密的模样,心中悚然而惊。
徐屈是个老将了,刀山血海淌了无数遍,跟前还死过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用他的话说,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是,这一个瞬间,看着田间长得硕果累累的稻子,他心惊了。
——皇帝说得对!这样的谷种,就是天上赐下来的宝贝!灭陈之前,绝不能轻易流出境外!
它是食,也是衣,是驰骋的战马,是杀敌的利刃,是灭国的屠刀啊!
很多时候,有钱买不到粮食。在这个缺粮的战时,有了粮食,就可以换无数好东西!
“一定要守好门户。这谷种,不能流出去一颗!”徐屈发狠。
缺了耳朵的景七会算数,这会儿就在给徐屈算账:“一亩可产粮三千九百斤,若按一年两熟采割,单单稷下庄的四万亩皇庄,就可以供养八十万人每日一斤稻米。”
此时一般庶民百姓家庭,壮丁每日约食用半斤粗粮,一两细粮,妇孺老人吃得就更少了。
每天一斤稻米,在这个世道而言,已经算是富养了。
徐屈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十万人?”
景七又算了一次,肯定地说:“八十万!我算学很好!”
徐屈自己算了一遍,觉得景七的数字没有错,那可能就是皇帝算学不太好吧?真是太好笑了,皇帝居然以为只能养十万人……
“等等,你说,四万亩皇庄,养八十万人?”徐屈掰了掰手指,谢朝总共才多少兵马?
就算运输狂耗辎重,可是,皇帝又岂止才一个四万亩的皇庄?这谷种是刨个坑扔下去不用管都能好端端长起来的神仙种啊……徐屈眼睛都绿了。
第96章 振衣飞石(96)
溪山皇庄的稻谷收割之后,谢茂不嫌兴师动众,亲自往旒田走了一趟。
庄头向谢茂汇报产量,和他预计的还差了一线。
然而,在溪山的小规模试种已经让庄内佃仆兴奋得搓手含笑。不管有没有经验的农人,都能从这近乎梦幻的丰收看出谷种的珍贵。新帝登基以来已减了两次农课,皇帝名下的皇庄更是一再降低田租,佃仆近两年的日子过得富裕了很多,再有了这神仙种!——哪怕加租数倍,种这谷子也划算啊!
京郊冬日少雨,不耽误晾晒新谷。然而,新谷丰收,十数倍于旧谷。晒谷场不够用了。
“独眼军爷带着人在南麓整地,新谷场立马就好。”
说话的是一个很得谢茂看重的佃仆,名叫邓二宝,从酿泉居育种时就被皇帝青眼有加,一路跟到溪山皇庄,是谢茂新成立的粮食公司的技术顾问兼大总管。
不过,徐屈这拨人还没正式加入粮食公司,按道理说,邓二宝支使不动他们。
现在不必邓二宝支使,徐屈就这么打了鸡血地带着人辛勤劳动,那守着新谷新种的架势,比溪山皇庄的庄头佃仆还拼命,连溪山皇庄的佃仆家眷出入都要被徐屈带人仔细检查。
好在皇庄佃仆也都没啥共享意识,偷稻种去卖能赚几个钱?出去找个荒地种这神仙种,被人巧取豪夺怎么办?有了这稻种,皇庄田赋又低,给皇帝种稻不比得罪皇帝保险?不止没人想偷稻种出去,见徐屈查得严,干脆各户自查联保,不是家里死了人,谁敢轻易出庄,立马就会被怀疑地目光团团盯住。
谢茂知道,经过他完美进化的种子,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
他不需要徐屈的忠心。
只要徐屈能守住稷下庄两三年,他就能腾出手经营更多的地方了。
在打整晒谷场的徐屈心潮澎湃地赶来候见。
年轻的皇帝似是怕冷,还没下雪就裹上了长毛衣裳,雪狐领子白得像是春天的柳絮,衬着皇帝俊美风流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皇帝分明还是那个皇帝,看在徐屈眼里,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初冬的阳光照耀从皇帝额上倾泻而下,徐屈觉得吧,就跟庙里神像脑门儿后画一圈金光似的。
怕不是神农转世吧?
徐屈心怀敬畏地仰望着皇帝。皇帝站在人群之中,捧起新谷看了看,又和身边佃仆说了些什么,朱雨上前回禀一句,皇帝就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屈连忙低头做虔诚状。从前是碍于君臣之分,不低头会被拉出去砍了,现在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礼敬什么。
神农转世这事儿傻逼兮兮的,徐屈觉得不应该当真,可是,他又还是觉得……说不定真是呢?
被传见之后,徐屈磕头施礼,皇帝还是笑眯眯地叫他起身,带着他从人群中出来,寻了个僻静处说话:“这谷子能种好吧?”
“能,绝对能!鸟都能种好!”徐屈脱口而出,旋即老脸一红。
他自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么今天在小皇帝跟前这么冲动这么傻……不过脑子就乱说。
“草、草民是说,这谷种好生养,不费心,草民带着三千兄弟肯定能种好。”
一个壮年男丁再是勤恳辛劳且有耕牛犁地,也顶多照顾侍弄三、四亩庄稼。
稷下庄统共四万亩良田,就三千人耕种,也就是说,按照徐屈先前的估算,他们顶多能种一万亩田,余下三万亩田地都要空置。
现在他心里踏实了,扔把种子就自己长,这能费多少事?
正如皇帝所说,他们在稷下庄主要负责的是保密。守着神仙种,守着粮食,将这四万亩的农田守好。
徐屈这段时间不单忙着给溪山皇庄平整晒谷场,还忙着给稷下庄修瞭望塔与箭楼。
现在他觉得种满四万亩地容易,要守好……人手不太够。到了收割的季节,恐怕也忙不过来。
他惭愧地说出为难之处。
“先期只划一块地,种多少收多少皆不要紧。你也知道了,种地不难,难在守密。你先带着人把架子搭起来,算一算一人能守好几亩地,朕也好写信向小衣继续要人。”谢茂含笑道。
下一步,他就可以收留一些真正伤残无法战斗的老兵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无法搭弓奔袭,在军中很受嫌弃,退下来又无处谋生,直接安排到粮食公司守个塔看个门,这总能行吧?
“供养伤残老兵这事上,朝廷考虑得不够好。”
“来稷下庄种地,朕不止给你们发饷银,还另外发股利。一旦收成,粮食两成交国库,一成分给老卒。”谢茂掰着指头算,“余下七成,除了应付开销,其余的都作战备……”
一亩田能收三千九百斤,分给老兵的一成就是三百九十斤!
普通稻谷在耕牛、保肥、水渠都保障的情况下,亩产也才堪堪这个数量。
何况,一个兵卒又岂止看管一亩地?加上皇帝答应给的饷银,这不是给口饭吃,这是正经打算给肉吃啊!
徐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人守地不好算数!这得看地形。”
有田,有神仙种,徐屈哪里舍得只种一部分?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把地犁了,把种子埋得满满当当。
他左右一看,皇帝跟他都在晒谷场边不远,要找纸笔也耽误时间,他干脆找了几个石头蹲下来,在地上扒拉着开讲,“稷下庄有山有坳,良田接水,在昌平园恁大一片,修好箭楼,五十人一队,日夜巡守,这都不成问题!萝角这一块地隔着角山,这要分开看守……”
徐屈这么激动地说种地的事,谢茂就点头认真听着。
徐屈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半会儿——稷下庄四万亩地呢,那是得说上一会儿——等徐屈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谢茂才笑道:“好,朕明白了。朕这就给小衣写信,让他再送三千人过来。”
其实,根据稷下庄的地形,不到五千人就足够把庄子守严实了。
皇帝说再从西北要三千人来,徐屈也没有反对。把伤兵安置来吃皇帝,这不是挺好的事么。
想着即将到来的人手,再想想稷下庄那宽阔的良田沃土,徐屈第一次觉得,种地这么辛苦无聊的活儿,竟然比带兵夺城置人于死更让人血脉贲张。
他见过遍布荒野城池的死尸,可是,只要想想那一片如今还只有泥土的大地,明年就会长满硕果累累的稻谷,那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哪怕只存于期冀念想之中,就已然超出了死亡对人所能造成的震撼。
战乱之中,生杀之间,杀之何易,活之何难?
徐屈领兵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比他救下的人多了无数。
现在,他觉得,也许,他养活的人数,很快就要比他杀掉的人更多了。
※
安排好皇庄事宜,谢茂连夜回京。次日还有大朝会,轻易不能耽误。
他在御辇上给衣飞石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残老兵,叮嘱这回可以把条件放得宽泛一些,只要生活能自理,都可以安排回来。信中又和衣飞石畅想了一下未来,说要建立老兵供养院,以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兵也要养起来……顺便,就和衣飞石提了一下改制的事。
进宫之前,谢茂给衣飞石的密信就拐道去了西北,随行的,还有两车新脱壳的香米。
进化趋近完美的谷种不止在种植上具有强大的优势,收获的稻米在营养口感上也有了飞跃性改善。
溪山皇庄收获后,除了用作明年稷下庄春耕的种子之外,谢茂将脱壳的香米给衣飞石送了些,另外带了些回宫孝敬太后。
别的人就甭想了。
新谷种的秘密被锁在溪山皇庄与稷下庄之内,密不透风。
谢茂进宫时已是三更。
曾经严密的宫禁早就被随心烂漫的皇帝戳成了筛子,几个衙门一齐苦哈哈地爬起来对钥匙开宫门。
圣驾未进太极殿,守宫的太监古小福就来回禀:“启禀圣人,今日思齐大长公主进宫,冲撞了太后娘娘,娘娘这会儿头疼得睡不下,还请您去长信宫看看!”
“排驾长信宫。”
谢茂费劲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思齐大长公主是谁。
——他目前唯一存世的姑姑,文帝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庶妹,谢琚。
文帝是真不待见这个妹妹,哪怕到了文帝朝后期,文帝的兄弟姊妹都死得差不多了,谢琚这唯一还存活的妹子仍是活得毫无存在感。谢芝登基那会儿就更绝了,马氏这样没血缘关系的都晋位长公主了,他居然忘了给自己仅剩的亲姑姑谢琚晋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