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208)
现在,是时候决定更重大的事了。有关死亡的事。
柏砚的平和和坦然,冲淡了姜冻冬对即将要彻底失去他的悲伤。姜冻冬轻轻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冬冬,我放下了。”柏砚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我不再执着过去了。”
时至今日,姜冻冬仍不知道,他以前迫切地希望柏砚走出过去,到底是对还是错。他似乎加速了柏砚的死亡,又似乎在地狱里解放了他曾经的爱人。
可现在论对错已经没有必要了,姜冻冬的唇嗫嚅着,他又想道歉了。每当他崩溃时,他就总会不停的道歉。他会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理应做得更好,做到完美。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冬冬。”柏砚太了解姜冻冬了,他根本不给姜冻冬道歉的机会。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他说。
他的头轻轻垂下,垂到姜冻冬的肩膀上。他白色长发滑落到姜冻冬的胸前,像柳絮一样,一根根的,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姜冻冬的手背。
柏砚有些困了。
他努力地睁着眼,在朦胧的视野里,他好像又看见了六岁出头的姜冻冬。
这次年幼的姜冻冬依旧站在记忆里那棵大树下,但这个孩子不再孤单一人了。他的身旁,是他一直等待的柏砚。
‘大柏砚、大柏砚!’年幼的姜冻冬看见了年老的柏砚,高兴地挥手,他手里还拿着橙黄色的沙坑铲,‘我们走了哦!我们走了哦——’衰老的柏砚听见他大声喊道。
姜冻冬身边年幼的柏砚拉起了他的手。‘冬冬,走了。’六岁的柏砚说。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往远方走去。
衰老的柏砚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在年幼的姜冻冬和柏砚越走越远时,那个和他一样,有着蛇一样绿眼睛的孩子回头,冷冷地盯住他。
年幼的他对如今的他说,‘再见。’柏砚尝试着举起手,和他告别,但年幼的柏砚已经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回去,好像在说,真蠢。
梧桐树最嫩的两片翠绿的叶子上,有两只红色的七星瓢虫在用细微的触角地交流。
树下的石头缝里冒出了新鲜的苔藓,一只蜗牛攀爬者,在那儿留下一条滑腻的痕迹。
柏砚身上穿的条纹纯棉长袖和姜冻冬穿的体恤,散发着同一种洗衣液的芳香。
柏砚感知到姜冻冬的一只手,轻柔地、慢慢地拢过他的肩头。
他正松散又亲密地和姜冻冬拥抱着。
一切频率都如此鲜活,柏砚无比清晰地感知到。
现在,他可以回答姜冻冬问他的那个问题了——爱是什么?
爱是现在,和死亡。
穿过绵延不绝的过去,柏砚坐在成荫的梧桐树下,他的怀里洒满了阳光。
他倾听着耳朵下面那具身体‘怦、怦、怦’的声响。生命有力地跳动着,柏砚很难分出,那是属于姜冻冬的,还是他的。
如同回到生命之初,他第一次听见心跳。那时,他也很难分清那是他的,还是他的母亲的。
所有的幻想和过去都消失了,只有姜冻冬和柏砚的手还握在一起。很温暖。柏砚感到很温暖。
枝头的花苞刚刚怒放,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晚安,柏砚。”姜冻冬说。
晚安,冬冬。柏砚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第137章 无用者之墓(十三)
当他以前的主副官登门,告知我柏砚后事的准备和安排时,我人还是懵的。
彼时距离柏砚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只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和我相握住的手已经冰凉,身体也开始发硬。
地上斑驳的光斑闪烁不定,我盯着我和他的影子盯了很久,久到我对周身的一切都丧失了感知。
“阁下,您还好吗?”
柏砚的主副官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工作室,站在我的面前,躬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
“噢……”我如梦初醒,完全没发现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噢——我没事,不好意思——”我抬起头,望着他,下意识道歉,“你才来吗?要不要坐一下,我去泡点儿茶。”
我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寻常午后来访柏砚工作室的客人,反射性地正要起身招呼,但靠在我肩膀上一动不动的柏砚又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想起来,现在不是寻常的午后。
主副官似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客气地说没有、没有。他安抚着我坐下来。
这位主副官我认识,是柏砚四十岁时调到身边的文员,能力有限,但细心妥帖,很会与人打交道。年岁上,他只比我和柏砚小十岁,如今也同样两鬓斑白。
“阁下,您还好吗?”他再次问我。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还好,”我逐渐从柏砚的死亡里醒来,“我还好。”我说,“我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
我摆出的理智恢复的镇定模样,相当唬人,一下就唬住了主副官。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份文件总共也就五六页,拿在手里还能看见背后透过来的光,标题是硕大的几个字:「柏砚死后事务计划书」
我拿着这几页轻飘飘的纸,看着上面葬礼方式、规模、邀请宾客名单,和其它细细密密罗列的项目,忽然觉得格外滑稽,滑稽得想发笑。
我知道做到柏砚这个位置,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小事。但我没想到,就连死后的葬礼都要在他活着时,被方方面面地考虑到。
这种发笑的欲望,一直持续到我翻开最后一页。
在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处,是柏砚本人确认计划书的签字。从小到大他的签名习惯都没有变化,木字旁的一横总是拉得很长,砚字的一撇却短得像一只小小手。
柏砚是在什么时候签这个文件的?以怎样的心态审阅自己死后的安排?我盯着那简单的几笔落款,格外出神,我大概能想到柏砚打开这份文件,一点点看下去时的想法——噢,这是有用的。可以保留。那个没有必要,划掉——最后,一切无误了,他垂着眼,平静地在这份死后计划书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名后呢?他会怎么样?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发呆吗?还是怅然吗?或者有什么别的情绪?
在柏砚死后的第二个小时,我凝视着他的笔迹——他活着时不会告诉我,而我也不曾了解的一种孤独,忽然造访了我。苦涩的味道充斥在我的口腔。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情绪的苦涩,还是把我变苦了。
主副官正把柏砚的遗体小心地搬进白色的袋子里。
一条从脚到头的拉链张开血盆大口,不一会儿就把柏砚吞了进去。
我站在旁边,望着那条歪歪扭扭的拉链缓缓合上,先是黑色的布鞋,随后是柏砚最近常爱穿的灰色运动裤,接着是黑色细条纹的纯棉长袖。有关柏砚的所有形象,在我面前逐渐被吞噬,最后,是他的脸庞。
柏砚的小半张脸庞无力地垂落在阳光里,午后熹微的光线下,那些衰老的痕迹都变得朦胧,唯有他纤长的眼睫根根分明,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这些眼睫便会规律地抖动,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
柏砚很平静,很放松,他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片碧绿的梧桐树叶恰好落到他的耳边,我想弯下腰,想去拾,但“呲啦——”一声,拉链已经闭合,柏砚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是送去火化吗?”我望着这个白色的袋子,问主副官。
主副官指挥着其他两个下属,将白色的尸袋抬到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阁下,柏先生实行冻葬。”主副官答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一个潜规则,几乎所有身居高位,或者有突出贡献,再或者有世袭贵族身份的人,都实行冻葬。像我的老师达达妮那样,冻在棺材里,永葆时光,供人瞻仰。
我坐上运送柏砚遗体的飞船,飞船规模不大,空间有限,但规格很高,配置和能源系统都是最先进的,安保系数是目前星系里最高的了,大概突然被几百艘战斗航舰集火,也能照常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