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我会遇见你 上(292)
这很新奇,林瑾瑜一愣,问:“真的?不可能吧,怎么可能那么晚。”
“可能的,”女医生说:“绝大多数人对取向的探索会在二十岁之前完成,但也有极少部分,会到四五十岁才发现,通常环境越封闭,探索时间越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瑾瑜想了想,说:“高中……大概高一高二。”
“哦,大概是青春期后期,”女医生道:“很正常,比我伯伯好多了……你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很新奇,还是觉得很恐惧,或者觉得自己很特别、很了不起?”
虽然猜测这可能是安抚就诊对象情绪的一种手段,但林瑾瑜还是有些感激她说的“很正常”这三个字。他道:“……会有一点新奇吧,只有一点,更多还是恐慌吧……觉得自己不正常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林瑾瑜道:“现在很好啊,不然怎么样?”
女医生笑了笑:“没有,不怎么样,只是问问,你知道有些人没办法走过这一关,明明自己是,还觉得这个反自然之类的。”
林瑾瑜接触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暂时倒是没人这么认为。
女医生道:“那你有想过去喜欢女孩子吗?毕竟根据以往的记录,严格来说你属于双性恋,对吧?”
她用“记录”代替了“病例”一类的字眼,林瑾瑜再次回答了这个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道:“没想过,不感兴趣,我很好,谢谢。”
女医生没说什么,只抬了抬眉毛,露出一种“哦,挺有趣”的神色,点了点头。林瑾瑜忍不住道:“您不觉得很搞笑吗,这种事情也能人为干预?是不是谁家爹妈不满意女婿儿媳,都可以上医院做矫正?无稽之谈!”
“你说得有道理,”女医生完全没有反驳他,只略微提了一嘴,道:“嗯……只是国内目前的社会条件你也知道,并不是理想国,你有没有想过……你相比于那些天生是gay的人要幸运一些?我不是说gay是不好的,只是从现实出发是这样,如果你愿意有意识地去尝试的话,你的生活可以轻松很多。”
林瑾瑜说:“不需要,难道当大多数生活就一帆风顺了吗?仍然要挑挑拣拣,婆媳矛盾、彩礼嫁妆、什么时候生孩子、生了孩子谁带、月子该不该坐、教育过程中到底听谁的、幼儿园上哪所、小学上哪所、中学考不上怎么办、过年该回谁家……为什么我爸总好像以为交个女朋友,谈婚论嫁就没有烦恼了一样?不过是在鸡零狗碎的苦难里选一种承受而已。”
女医生有一点惊讶,大概没想到这个从进门开始就不再那么说话的接诊对象竟然挺能说……她一开始以为是内向型人格之类的。
林瑾瑜道:“不要再就这种问题进行讨论了,没意义。谁的生活没有苦难,你以为自己走了某条路就逃过了一劫,可新的路上又有新的,你能逃得完?”
“好,”女医生看了他一会儿,把手里最后一张表递给他,道:“这是最后一张,填完就OK,可以吗?”
……
数分钟之后。
接诊室的门被推开,林瑾瑜头也不回地出来,在走廊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爸和他擦肩而过,进了诊室。
“……您的儿子在取向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女医生扶了扶眼镜,耐心道:“情感障碍测试结果也没有问题,反而焦虑指数很高,有轻度抑郁倾向。”
“什么意思,”林怀南说:“意思就是不能治?”
“怎么说……您也可以这么理解,”女医生道:“如果是焦虑或者抑郁方面我建议开一些药物,他有抑郁加重的趋势,但是就您咨询的这个取向方面……不能做任何治疗,”她道:“我们目前能够针对同性恋做的治疗只有‘指向障碍’,也就是说如果他自己不能认同自己的取向,我们可以给他做一个针对治疗……但是您儿子的自我认同目前来说完成得很好,各方面都没有问题。”
“可是他不是同性恋。”
“确实,”女医生说:“看您怎么理解,您要是非要追求纯粹概念上的一个定义,也可以说不是。”她把手里的一张表递给林怀南:“您大学学的是心理学相关的专业,或者从事相关的精神医疗行业吗?”
林怀南回答:“不是。”
“那我简短跟您说吧,”女医生想了一下,尽量通俗地道:“我给他做了取向量表测试,结果显示您的儿子位于第4级,也就是说基本偏向同性取向,异性取向侧重低。”
林怀南看着那张表,很久没有说话。
女医生等了他一会儿,给他时间消化,接着道:“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您儿子他除了抑郁和焦虑之外不需要任何治疗,反而就取向这个问题……我想,我只能跟您聊一聊。”
……
开车回家的路上,林怀南跟林瑾瑜一样沉默。
林瑾瑜也不和他爸爸说话,父子两一路一路无言地到了家,周嫂已经把饭做好走了,他妈妈刚从公司回来,看他俩进门,问道:“小瑜,今天怎么样?”
林瑾瑜不说话,林妈妈看向林怀南,他爸也不说话。
大概是察觉除了气氛的不对,林妈妈道:“洗手吃饭吧。”
从林瑾瑜说出他喜欢男人以来,这个家里几乎就没有过笑声了,林瑾瑜反应有点迟钝,过了几秒才拖着脚步去洗手台洗手。
进去前他随手把手机放在插座边充电,出来时却看见他爸站在那里,好像在翻他的手机。
他刚从弥漫着消毒水味儿的医院回来,这会儿正是敏感的时候,积累多日的不满还有焦虑、愤怒在在这一瞬间爆发,林瑾瑜几乎立刻冲上前去,一把从他爸手里夺回他的手机,问:“你在干什么?”
他的锁屏密码已经改了,林怀南看起来没能打开,林瑾瑜低头,看见屏幕显示“iPhone已停用,请五分钟后再输入一次”。
正常五次输错密码只会锁定屏幕一分钟,这意味着他爸已经连续尝试了7次。
林瑾瑜大声道:“你偷偷翻我手机?从小到大你忘了你怎么教育我的吗?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爸!”
他几乎从不在室内抽烟的爸爸右手夹着一支烟,忍无可忍道:“你以为我想翻?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爱翻你的手机吗?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和男人谈恋爱!”
他似乎也已经焦虑到极点了,无论去哪里,看多少医生,他得到的答复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办法,不能治疗。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诉求是不对的。
就算挂了最贵的专家号,也依然是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个不一样的偏偏是他的儿子。
“我没有,”林瑾瑜冷冷地说:“不要妄想你有机会怪别人。”
确实像他猜的那样,假如从林瑾瑜嘴里说出了某个人名,他爸妈就多少会觉得是这个人带坏了他。
“妄想?什么叫妄想?”林怀南说:“我希望你自由、健康地成长,我希望你成为更好的人,但不是让你岔开大路走歪路!”
“你的希望就是甩手不管?”林瑾瑜从前积累的怨气,那些从青春期以来一直存在的失望也爆发了,他用词毫不客气:“你的希望就是答应了生日陪我看电影人不到、放暑假有多远送多远把我送到凉山、就是现在每天带我去医院,不断说我有病有病有病?你配当我爸吗!”
“……”
这大概是世界上没有锋刃,然而却最锋利的刀子,每一下都划在一个父亲的心口。
“我想你自由的,”林怀南喃喃道:“以前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工作很稳定,但是没什么钱,上海的房价那么贵,我想你能喝贵的奶粉,想你能上最好的学校,想你想买什么玩具爸爸都能给你买,所以辞了工作跟你妈妈去做生意……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都有了……可你为什么就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