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105)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那一巴掌其实是直直地朝着她手上的包子去的,谭佑的指尖被打着,又麻又痛,包子掉到了地上,滚了一圈,脏兮兮地停在了角落里。
“你干嘛呢!”谭佑提高了声音,“妈你什么意思!你给谭风磊做的饭我不能吃是不是!”
肖美琴没说话,低着头,手指攥得很紧。
谭佑继续刺激她:“他这么多年给过你一顿饭钱吗!每次混不下去了回来问你要吃的要钱,非得把这个家其他三个人的血都吸得一滴不剩!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
本来是想诈点消息的,但这种话头一旦起开,就会越说越生气,谭佑一巴掌拍到了桌面上,旁边有碗碟,震得哐哐响,谭佑吼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够吗!还觉得谭风磊那种人能回心转意吗!他但凡有一点点良心发现,就不会把这个家搞成这个样子!就不会扔下孤儿寡母跑去继续赌!就不会让他的债主每逢节假日就来把这个家砸得稀巴烂!”
谭佑一脚踹到了柜子上,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如此地控制不住情绪:“你还记着他以前的好是吗?”
谭佑指了指肖美琴身上的衣服,什么话扎心说什么:“你还想着穿着他送的衣服和他久别重逢吗?妈!你做什么梦呢!那个谭风磊早死了!从他上了赌桌那一刻就死了!!!现在留下的,是个吸血鬼!是他妈个吸血鬼!!!”
“够了!”肖美琴大喊了一句,一抬手把面前案上的包子馒头全都挥在了地上,“够了!够了!”
她的身子颤抖,眼泪也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白白胖胖的馒头包子全都滚在了地上,乱七八糟。
肖美琴抬脚踩在那些包子馒头上,很快便踩得稀烂。
地上有水,肖美琴脚下一个踉跄,谭佑跑过去扶住了她。
肖美琴没有甩开她的手,她抓紧了谭佑的胳膊,疼得谭佑咬紧了牙。
那个地方,是早上谭风磊濒死的时候抓过的地方,早已经又青又肿。
“妈……”谭佑算是冷静下来了,她开始平复肖美琴的情绪,“妈,行了,行了……”
肖美琴一抬脚,把在谭佑脚边的一个包子,踹得飞了出去。
谭佑突然想笑:“妈,你这意思是,以后不给谭风磊做饭了吗?”
肖美琴没说话,谭佑低头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牙关紧咬,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吓得心脏一下子就猛跳了起来,谭佑扶着她的身子,想把她往厨房外拉:“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别生气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我刚才一时冲动乱吼的,你别往心里去,别想了,别想了……”
瘦弱的女人,这会身子却很重,谭佑不敢使太大的劲,怕弄疼她,只能一点点地边哄边观察人的反应。
肖美琴的身子颤抖,好半天,才终于回应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
谭佑刚才说了很多话,她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肖美琴说的是哪句。
“你说的没错……”肖美琴又开始重复地说一句话,念叨了好多遍。
“妈,我们出去坐一会好吗?”谭佑和着她的念叨说,“我渴了,想喝点水。”
肖美琴终于挪动了,谭佑搀着她胳膊,搂着她的背,终于把她带出了厨房,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这个时候谭佑就发现,屋子里挺干净的,是认真休息过的。
要是仔细算算,肖美琴回家的时候,要收拾屋子还要做饭,几乎是一刻都没停。
如此地马不停蹄,其实并不是肖美琴的作风。
谭佑倒了两杯水过来,一杯硬塞到肖美琴手里,看着她,让她喝了两口。
肖美琴靠在了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一会儿之后,身子终于放松了下来,只是眼泪又开始簌簌地流,从耳廓滑下来,沾湿了一片沙发。
谭佑低下头,不敢再看。
这是她造成的场景,如果不是她刚才情绪失控,那么肖美琴现在还在兴高采烈地等谭风磊回来吃包子。
对了,包子。
谭佑把最可怕的猜想提了出来,她直接问肖美琴:“妈,你刚准备干什么?”
肖美琴终于能正常地回答她的话了,她道:“什么干什么?”
“刚才,我没回来之前,你准备干什么?”谭佑问。
“我刚不说了吗?”肖美琴的声音很小,“够了,都够了。”
谭佑没说话,肖美琴开始自顾自地往下说:“够了,债不能再欠了,你们不能再还债了,我不能再……”
肖美琴顿了顿:“活够了,我和你爸,都该活够了。”
谭佑猛地站起了身:“你往包子里下了药?”
肖美琴没回答,但也没反驳。她保持着那个姿势,还在流眼泪。
谭佑震惊得不能自已,她又问了一遍:“妈,你往包子里下药了?”
肖美琴闭上了眼睛。
谭佑喊了起来:“妈你想什么呢!你打算怎么着?毒死了谭风磊然后你进监狱?”
“不对。”谭佑攥住了她手腕,“你打算和他一起死是不是,你打算和他一起死?”
肖美琴偏了头,只是哭。
谭佑是真的害怕了,肖美琴在吵架的时候很多次提到过死,但她并没有见她付诸过实际行动。
这一次,能一个人偷偷地从橘城跑回到固市,已经算是肖美琴这辈子干过的最让人惊奇的事了,谭佑没想到,她能干出这种事,居然是在憋这么大的招。
杀人并且自杀,和把她的生活搞得痛苦不堪的罪魁祸首同归于尽,谭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妈妈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她感觉心尖都在颤,这是一种切入骨髓的恐惧,虽然很多时候,她觉得和肖美琴的相处并不愉快,但她没办法想象,这个人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会怎么样。
这是她的母亲,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这个依靠,到了她这个年龄,不是钱,不是生活能力,但就是不能少。
那些从胚胎时期就在依赖的东西,逐渐成长为深入骨髓的感官。谭佑无法确定,走了这一个,她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下一个。
港湾,哪怕不是风雨平静的港湾,哪怕是破旧残损的港湾,也是唯一可以停泊的地方。
谭佑攥着肖美琴的手腕,越攥越紧,声音发抖:“妈,你不能死,你听见了吗?你不能死……”
肖美琴喃喃出声:“我活着有什么用,除了给你加负担,我有什么用……”
“你怎么就没用了。”谭佑嗓子哽得难受,“你在橘城的时候,我不就有家了吗?我可以回家吃饭,可以回家睡觉,累了我就可以躺在家里,一动不动躺一天……”
“妈,我一个人在外面,活得很苦。我每天都在动啊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但我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觉得过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有干……”
“是我们让你这么苦。”肖美琴道,“没了就好了……”
“不,不是的。”谭佑道,“我不需要你这么做了,妈,我已经都处理好了。”
肖美琴睁了眼,满眼都是血丝地看着她。
谭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跟她说这些,但现在肖美琴寻死的心都有了,她觉得是时候,把所有人的思维都拧过来,开始去做正确的决定:“谭风磊不会再出现了,我们和他没有关系了,追债的也不会再上门了,我们离开固市,这次再去橘城,或者你想去哪个城市都可以,我们安一个新家,再也不用回来了。”
肖美琴这次没有反驳她,只问她:“你怎么处理的?”
谭佑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在法律范围内。”
肖美琴没再说话,半晌后,她看向谭佑:“真的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在哪里不是活。”谭佑回答道。
“真的可以不回来了吗?”肖美琴又问。
这个重点是“可以”,谭佑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真的可以不回来了,我会处理好一切,以后不会有人上门追债了,不会有骚扰电话,不会有人半夜砸门,不会有人进家摔东西……”
“好,好……”肖美琴喃喃道,表情有些恍惚,有些懵懂,“都听你的,听你的。”
“对。”谭佑盯着她的眼睛,道,“听我的,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忙,我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只要你听我的,从心底里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对,不是小孩子了。”肖美琴看着她,突然抬手摸了下她的脸颊,“长大了。”
“是,长大了。”谭佑笑了笑。
肖美琴也笑了下,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笑,看得谭佑心里像钝锯子在割一般。
谈好了之后,肖美琴说她累了。
谭佑怕她有隐瞒的地方,硬是拉着她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观察她的表现,确定她真的只是正常的累了,这才跟着她进了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睡着。
呼吸平稳,不是能够装出来的节奏,谭佑这才起身,出了卧室。
门没敢关,开的大大的,以防发生紧急情况。
她其实也累得厉害,身体累,精神高度亢奋,又会在这种亢奋后,陷入低沉的萎靡。
谭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累又饿,不能睡,没东西吃。
她掏出手机,想点个外卖,突然想起了厨房里的包子。
猛地站起身,谭佑冲到厨房里,包子和馒头还都脏兮兮地散在地上,谭佑突然对怎么处理这些东西陷入了思索。
她不知道是每个都下了药,还是只有哪几个下了药。
她也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肖美琴既然连能让人致死的药都搞来了,谭佑完全有理由怀疑是各种可怕的药。
不能就这样捡了扔垃圾袋里扔出去,万一被流浪汉捡到……哪怕没有流浪汉,流浪的猫狗也不应该被毒死。
谭佑蹲下身,看着地上的东西,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主意。
她去找了好几个塑料袋一层层地套在手上,然后把这些馒头包子全都拿到厕所里,对着厕所下水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掰碎了扔进去。
扔一会,冲一下水,再扔一会,再冲一下水。
等全部搞完,谭佑腿脚发麻地从地上起来,觉得饱了,一点都不想吃东西了。
她重新回到了客厅,电视没法看,手机也只能用流量。
于是机械地一遍遍玩小游戏,一直玩到天色暗下来,肖美琴睡醒。
谭佑从她睁眼那一刻,就认真地观察她的神情状态,让她惊奇的是,肖美琴的状态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谭佑觉得她的眼睛现在是发亮的,人也没有那么佝偻了,就好像一场梦过去,就变得坚毅而决绝。
谭佑隐隐觉得这是好消息,但因为前些天的异常导致的这次结果,让她不敢那么确定。
于是只能寸步不离。
两人出门吃了饭,然后回了家,谭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到了肖美琴身边,她怕自己这两天跑太多太困睡太熟,硬是玩手机玩到深夜,又定了震动的闹钟,强迫自己断断续续地起来。
这么折腾了一晚,肖美琴大多数时候是睡着的,偶尔醒着,要说她一句:“快点睡觉。”
直到第二天早晨,谭佑约的陪她办事的朋友小河过来,她才放松了下神经。
把小河拉到一边,跟他交待清楚,然后让他陪着肖美琴出门买了趟菜。谭佑趁着这二十来分钟的时间,一沾枕头就着,睡了个囫囵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