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9)
她眼珠一转,俯身向前,用小指戳了戳前面的脑袋:“阿言,你听见了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陆逊并不回头,眼神一动不动地凝在书简上:“顾邵说的磷火,确有其事,但磷火常为阴火,色蔚,不如明火炽热。依你的话,应该不是磷火。”
顾邵自认处处不如陆逊,唯独读书之多无人能及,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反驳:“我说的都是古籍记载,你说的,我怎么从没见过哪里有写?”
陆逊素来不怎么和他争长短,但孙尚香绝不放弃一个揶揄的机会:“顾少主,你读书多,难道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的话?阿言以前从华亭而来到庐江,一路看的定然比你多多了!你说是不是,阿言?”
这话一出,顾邵本来满是愤懑的眼神也忽地沉寂下来,挤着眉毛对孙尚香轻轻摇了摇头。
华亭是陆逊的旧籍,也是其亲生父亲陆骏亡故的地方,旁人不清楚,顾邵却记得分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从祖父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将两个才记事的孩子的手搭在一起,紧紧扣住。
“你记住,以后他就是陆家的少主,你的兄长,我们两族唇齿相依,你和他便是一命相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哭。
也是最后一次。
从此华亭这个词就成了陆家顾家的禁词,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小小的顾邵也学会对这个词敬而远之。
等到稍微懂事一点,才知道这个新来的少主身世凄凉,虽然偶尔也揶揄他不是外祖父的亲孙,但从不敢正面提起他的旧事情。
这是整个庐江城人人皆知的秘密,也唯有外来的孙家不解其中的苦衷。
孙尚香不清楚这其中的由头,但见素来没心没肺的顾邵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在这事多做纠缠,只撇撇嘴:“你们
说的都不算,听说周瑜交游回来了,我去请教周瑜,他说的准对。”
冷在一旁许久的孙权这才严肃脸色插一句:“没有规矩。”
孙尚香可不吃他这套:“顾邵当着你面喊过阿兄的名讳,也没见你生气,我喊公瑾的名讳,你急什么?”
孙权难得被噎回去一遭。
孙策积年累月随父出征,鲜少有在家歇脚的时候,即便在,也不过匆匆一瞥的功夫,反而是周瑜长居庐江,对孙家老小多有照拂。
于是那个年幼时带着自己骑马的高大身影渐渐褪去了颜色,兄长这个词,在庐江平静安宁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专有称呼。
当然见不得旁人轻慢他。
哪怕这个旁人是他素日私心里宠着惯着的小妹。
顾邵前几日才对孙权挖苦讽刺,但事后又顿悔不已,刚好想找个机会和孙权和好,见他面色晦暗不明,踟蹰片刻,还是帮他说起了话:“你这话也不对,他是你兄长,当然该管教你了,我不是他亲弟,说了什么自然也不归他理论。”
话虽是朝着孙尚香说的,一双眼睛却提溜在孙权身上。
“你这话也太……”
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陆逊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
孙尚香何其机灵,圆滚滚的眼眸一转,瞧顾邵一本正经的脸色和小心翼翼的眼睛,就知道一准是得罪过孙权,这才试探地迈出和好的脚步呢。
她虽然被娇宠着长大,但并非自私自利的孩子,知道了两人有过龃龉,也就不顾及自己那点小脾气,反而大大方方地给自己那心口不一的二哥一个台阶下。
她顿挫片刻,接回方才的话“……也太有道理了,兄长,这回是小妹不对,我们下了学便去找公瑾,向他赔礼道歉,好不好呀?”
她素日是个一炒就炸的暴栗,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气,孙权私心里本就宠惯着她,再冷的一块冰也被化解开表面的霜了。
他皱着眉,眼神无意地探向顾邵,面上依然冷淡如常:“这是当然,公瑾博览群书,又见多识广,既然顾邵和阿言有争执,索性不如一块去向他请教。”
顾邵等的就是这句话,见他提起自己和陆逊,与平时并没有分别,这才放下心口
的不安,侧过脸去,以口型对孙尚香无声地道一句:“多谢。”
陆逊难得地从书简中移开眼神,遥遥地望向窗外高而远的苍穹。
四月的暖阳送走了清明时节的凄风冷雨,蔚蓝的天空被连绵多日的水雾擦洗得一干二净,棉花似的云朵拭去最后一点水渍,庐江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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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周府。
迎客的是周家主母,并不因为来客的年纪而稍有怠慢。她半老的容颜依稀可以分辨出昔日的国色,松弛的皮肤虽然留不住逝去的青春,但眉眼之间,风韵犹存。
她亲昵地摸了摸孙尚香的脸颊,不事家务的手指柔软如少女:“就为了这点小事,还专程来找公瑾赔礼,你们这些孩子,越来越知礼了,看来公瑾没有白疼你们。”
孙权对周夫人一贯尊敬:“兄长时时照拂,权不忘于心。可为何只见夫人,兄长不在家里吗?”
周母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无奈。
“听说南山有鬼怪,他也去见识去了。”
第18章
与此同时,城外南山。
今夜恰逢一个多云的日子,无月无星,呼啸的夜风掠过层峦错落的山林,掀起一阵簌簌抖动的狂澜。盘旋的落木如惊涛骇浪,飞舞的叶片以锋锐的锯齿撕下天穹的一角,给大地添上一笔寂黑的颜色。
与庐江城内的宁静不同,出了高高砌起的城门,风云便忽然地变了天。
李隐舟也顾不得观察天气的异象,白日里要对着陆逊给的书练习写字,只有夜里才有功夫出来捣鼓他的新鲜玩意儿,所幸张机知道他无暇分.身,也不苛难他,照旧好米好饭地养着。
将炭粉烧到几百摄氏度的高温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必须在空旷无人的地方才能放心实验,于是那个被掩盖的狗洞又被李隐舟想了起来。
反正无人看见。
好在经过数日的摸索,也算小有成效。
他将细细碾碎的干净木炭在筛布中重新滤一次,确保足够纯净后才放入烧得通红的铁锅里,这还是从张机药铺的厨房里顺来的炒菜锅,虽然简陋了点,但胜在实用。
接着便是耐心等候旺旺的柴火将炭粉烧得全红,这是一个耗时不短的过程。李隐舟在锅盖上开了个孔以便观察,勃然跃动的红色光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眸中,而他却其中看见了更深的变化。
炭粉在活化,死去已久的生命被赋予了新的活力。
只等半个时辰之后,再抽出部分柴火,以低一些温度的余烬延续最后的反应。
这些时间,无法拥精确的仪器计算出长短,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经验累加,才能得出需要的时辰。
时辰……第二次反应过来自己内心用了什么词,李隐舟忽然一愣,才恍惚意识到,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春天了。
在这多事而漫长的一个季节中,古人的生活习惯、说话口吻已经不知不觉渗透进他的大脑,就连无人时的思考也沾染了他们的习气。自己这株无根的浮萍也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安宁平静的庐江城,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在烽火连天、群雄逐鹿的战争年代,庐江城有可能成为一片独避风雨的世外桃源吗?
李隐舟眼中的火光一动。
后人看三国,都以为这是最璀璨夺目的时代,星汉灿烂,数不尽的风流人物。
可当自己真正来到一千八百年前,才知道群星的背后是晦暗的风雨,民生多艰,一将功成万骨枯。
也许在史册上,平凡的人民不过是开头处简略记录的“某某年”那几个字一撇一捺中的一滴墨,后世以一瞥的眼神匆匆略过,把所有的崇拜憧憬留给浓墨重彩的英雄豪杰。
不过他并不为此介怀。
一滴水也好,一片浪潮也罢,都不能避免被时代的狂风席卷侵略。后世自有后世的路要走,后人自有更后的人怀念。
漫长的夜色中,唯有风声入耳,如猛兽的长哮,有朝天一怒的野性。李隐舟长长地伸个懒腰,把自己从不着边的遐想中拉回来,目光回落到眼前无声息燃烧的炭火中。